第74章 太子
◎等待被愛的少年。◎
73. 太子
“臣郁芳卿拜見陛下。”
芳卿像往常一樣請了安, 皇帝也像往常一樣将她叫了起來。
皇帝與她同歲,如今還年輕,盡管水米未進,但只過了一夜, 氣色依然尚可。他見到芳卿, 并未大發雷霆, 還讓她站得近了些。
“和怡讓你來當說客?”他問道。
“回陛下, 是。”
皇帝面色沉靜,還不知道芳卿已經投靠了姬旖, 此刻也沒有懷疑她的意思。他紋絲不動地坐着,如同一座僵死的軀體, 在孤寂頹幽的宮殿中投出了一道詭幻的影子。
芳卿看不清他的臉,但是他并未将她當作叛徒一樣對待,
末了, 皇帝甚至略為輕快地說:“好啊, 不要江山要美人, 也是一樁美談。”
“陛下?”
“我遜位,卿辭官, 你我到山野之間當一對神仙眷侶,白衣夫妻,似乎也能算個善終。”
皇帝若有所思地說着, 連“朕”的自稱都不用了。芳卿甚至不能辨別他的話中真假。他像是在認真考慮, 又似乎只是壓抑着極致的憤怒,才會對說客提出如此無理又諷刺的要求。
他問道:“和怡怎麽逼迫的你?”
芳卿一聽, 有些意外皇帝真的以為她并非自願前來, 而是姬旖逼的。不過她順着他的話, 假意說道:“回陛下, 臣怎麽也算一家之主,親眷的安危性命……也都在臣的手中。”
皇帝聞言并無反應,還是那樣一動不動地坐着,多半在想:芳卿的親眷只有一個女兒和霍行澤。一個是她給那個男人生的孩子,一個是他的兄弟,沒了也就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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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那便像我說的那樣吧。你去告訴她,我答應了,只要她也準許你離開。這樣我們就都自由了。”
“陛下此言當真?”
“你覺得我在說笑?的确有些好笑。”皇帝的語氣無謂到不像在預測自己的命運,“和怡不會讓我當太上皇。讓我猜猜,大概封個王爵也就到頭了吧,她總要給母皇一個交代。”
他說着擡起眼來,上半張臉落進了通過雕窗斜照進來的柔光,漂亮的琥珀色眼眸宛如池底盈盈透明,像他的名字,姬盈。但那雙眼睛又似一潭死水,再無生機。
姬盈說:“我以為,全天下人都不會奇怪我會把皇位讓給和怡。畢竟自我們幼時起,她就是唯一受寵的公主,也是皇考眼中唯一的明珠。她應有盡有,只剩下這個皇位沒有。”
他忍不住冷笑了一聲:“我讓出去的東西多了,皇位只是最後一樣。”
芳卿半垂着目光,說着充滿諷刺的話:“陛下愛民如子,若能避免同室操戈,山河動蕩,全天下人都會感念您的寬宏與仁愛,沒有讓他們陷于生靈塗炭。”
“我愛民如子,誰又來愛我呢。”姬盈果然沒聽出她的弦外之音。他的下半張臉陷在陰影裏,不斷溢出幽黑的怨氣:“你一定不知道,他們也都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的父親也是那個男人,她最愛的男人。我跟和怡是同父同母的兄妹,我們是同一個父親,也流着同樣的血。”
芳卿不露聲色地問:“陛下指的是武定侯?”
姬盈緩慢地點了下頭。
這确實是一個石破天驚的秘聞,不過姬盈并沒有将武定侯夏氏稱為“父親”,而是“那個男人”。
“因為皇考從來不許我認他,也不許我提自己的親生父親。那個男人也只聽她一個人的,他也不肯認我,十幾年來對我不聞不問。”他的話語越來越陰冷:“而我就像一個只能藏在暗處不能見人的私生子,默默地看着他們将和怡寵到了天上去。”
“陛下可曾想過,也許其中有什麽誤會?”
如果姬盈反問芳卿有什麽誤會,至少能說明他還需要一些慰藉,可他現在只是一昧地宣洩怨恨而已。
“誤會?沒有誤會。”他平靜而陰郁地說道:“曾經我問過皇考,但她狠厲地訓斥了我,說‘大燕的皇帝沒有父君’。既然她立了我當儲君,将來也會把皇位傳給我,我就不應該再觊觎別的。
“當時的我不敢忤逆她,不敢再問,不敢問為什麽和怡可以認那個男人,而我不能。
“将來到了地底下,我一定要問問她:她這麽做,是不是只是為了讓和怡等到今天這個機會?
“現在好了,和怡終于得到了父族的全部力量,讓她足以扳倒我。而他們那群人和那個男人一樣——他們只認和怡一個人,全然罔顧我的身體裏也流着一半夏家的血!”
說到此處,姬盈靜坐許久的身軀終于有了一點動靜。似乎是衣料與華服上的金線跟着顫巍巍的動作,發出了窸窣的聲音。
他投在繡座屏風上的影子像一頭孤軍奮鬥已久的子獸,壓抑着無能的憤怒。
芳卿的眼皮一跳,從容地說:“陛下的喉嚨有些啞了,臣去想辦法弄些水來。”
她說着便退了出去,皇帝也沒有制止。
來到大殿外面,金燦的日光照下一地璀璨,白日的耀眼與內殿的暗色截然不同。
見她出現,負責親自看守皇帝的夏泓大步迎了上來:“如何?”
芳卿自是沒有任何喜訊給他。
或許皇帝也知道,此刻像看管囚犯一樣監守他的就是夏氏子弟。于他而言,別人的背叛已經無關痛癢,因為夏家的背叛壓過了所有。
芳卿看着夏泓,只字未提她與皇帝的對話,只道:“能否請将軍派人送些茶水來?”
“殿下下了令,不許送水送食。”
“那便勞煩一下将軍,請示請示殿下。”芳卿好言好語地說:“勸說陛下必然需要花費一些口舌,您也知道,這事并非三言兩語那麽容易。現在陛下已經不願張口,若他啞了說不出話,豈不是耽誤了大事,延緩了他降服的時間。”
她又道:“也不是要将軍做這個主,只是向殿下陳請。”
夏泓遲疑片刻,但念及是個正大光明去見姬旖的機會,便答應了替她走一趟。
待他走後,芳卿又回到了殿中,姬盈也恢複了一開始的冷寂模樣。
“小的時候,兄弟姊妹三人裏只有我沒有父親。那時未立皇儲,姬蕙和姬旖看上去都比我更有可能,于是連宗室的孩子都敢作弄我,因為皇考也不會為我撐腰。她只會訓斥我丢了她的臉。
“所以當我被立為太子時,我以為她還是愛我的。哪個母親會把家業交給她厭惡的孩子呢。畢竟我是她和那個男人所生的第一個孩子啊。”
姬盈說着,将臉埋到了手裏,也第一次在人前低下了頭。他就保持着這個姿勢說完了剩下的話:
“可是和怡竟然可以正大光明地跑去問她,為什麽立我不立她。
“然後我就聽見了。”
……
如同美夢成真時被人猝不及防地叫醒,記憶裏哪個永遠雍容高雅的母皇,親昵地摟着妹妹說:
“如今基業未穩,坐到母皇這個位子上并不幸福,反而還會有很多的苦惱和犧牲。母親不希望你也走這樣的路,只希望你能快快樂樂地過一輩子,能和愛你,且你也愛的人在一起。”
尚且稚嫩的和怡已經是個豔光四射的少女了。她貌似懵懂地問:“那皇兄呢?他也會不幸福嗎?”
“你皇兄是男子,本就該承受得多些。他不像你從小就千嬌百寵,已經習慣了磨難,再有苦惱和犧牲,也能頂得住,所以母親才把這些差事交給他呀。然後我們和怡就能無憂無慮地當個長公主了。”
……
這一幕不知已經過去了多久,卻依然歷歷在目。
他不知道這是母皇身為母親的權力,還是身為皇帝的權力。她可以決定他與和怡誰有父親、誰沒有父親;也可以決定把幸福給誰、把不幸給誰。
他不知道。因為他不是母親。
……
姬盈放下了手,雙目中還是一片清明。他道:“所以,我從來都只是她們母女的工具而已。這皇位看似給了我,卻又根本不是給我。你說,我答應把它讓出去,很奇怪嗎?”
芳卿自然地答道:“不奇怪,陛下之心是深仁厚澤。”
“是嗎。”姬盈不置可否,然後說:“但愛卿忘了嗎?我也是有條件的。雖然我要的并不多,想必和怡會馬上答應。”
“陛下……”
“我知道,被人純粹地愛着很難,即使是九五之尊,也難以命令一個女人愛他。”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芳卿,但“一個女人”似乎可以指很多人,比如他的母親,“可是和自己愛的人在一起,要更容易一點。”
如果皇位也不能使他得到他想要的愛,那還不如放棄它,然後退一步和想愛的人在一起。但是皇帝的理論,只有他一個人有權力想明白。
芳卿平靜地站着,姬盈卻動了動,示意她到榻上去。他像迫不及待地等了她許久,也像在考驗她可以為了姬旖做到什麽地步。
“過來吧,愛卿。”
似寒潭幽深的眼眸耐心地望着她,坐在榻上的皇帝也如同一個等待被愛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