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朵

董陳當然不相信,兩個平均年齡30歲的成熟男女,會單純因為多巴胺一時紊亂,就決定在一起。很多時候,男人帶給女人的安全感,還不如銀行卡裏的一串數字來得踏實。

她自認條件不差,但和周正覺相比,好像也沒有完全碾壓。

面對這場突如其來的“表白”,她感到懷疑,卻又驕矜地嘴角上揚,“說說,您都看上我什麽了?”

“我們挺合适。”

周正覺握着方向盤,始終直視着前方,仿佛把車子開好,才是眼前最重要的事。

董陳果然嫌他敷衍:“你除了把我的組樣和血液,帶進實驗室,換成你要的試劑和論文,我們還有哪裏合适?”

周正覺沒有否認這些“利用”:“一期臨床成功後,我們确實申請了相關專利,但也向WHO和國際病毒協會公開了基因序列,以後,會有更多企業、團隊與GV合作,加強類似研究。”

“還有以後?上次采集的血怎麽夠用?先說好,我可是賣血不賣身。”除非加錢。

周正覺無奈看她一眼:“什麽都不用賣。GV會千萬倍複制溶瘤病毒的DAN,擴增培養起來,用于後續的臨床試驗。”

所以,她對GV已經失去利用價值了?“那我們最初簽署的協議,還有效麽?”

“當然有效。我們還要根據複增數據,持續跟蹤病毒後續的隐藏特性。”周正覺補充,“這個觀察期會很久,很久。”

“什麽複制、擴增的,聽起來像在培養永生的海拉細胞。”

周正覺非常不喜歡這個比喻:“別咒自己,病毒和癌細胞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微生物。”

董陳沒再說什麽,周正覺已經把車子開進了小區。

這裏是典型的“必貴”園,一戶一層,安保森嚴,不論地段還是環境,都與那些財務自由人士相當匹配。

真正進入周正覺的家,董陳卻愣住了。

他家室內裝潢的用料雖然很精良,色調和紋路卻灰暗又粗糙,乍一看簡單得像是20年前的城鄉貧困戶,與小區外在富麗堂皇的新貴風完全不同。

真是金玉其外,“破落”其中。

像是被看透什麽,周正覺側過臉:“如果不喜歡,以後可以改。”

“你的房子,跟我有什麽關系?”董陳打量四周:“不過,你一個人,幹嘛住這麽大的房子?”

“為了方便研究,這裏有兩個房間被打通,改造成了P2實驗室,存放了一些切片和……微生物培養皿。”

周正覺說得很委婉,董陳很明智地沒有追問,他到底在家裏培養了什麽鬼。

“等等,你家裏有沒有飼養……實驗小鼠?”

董陳警惕地瞪他,無論活體還是标本,只要他敢說有,她一定奪門而出。

周正覺頓了一下,“現在……沒有了。”

董陳放心走進去。随手拉開幾個窗簾,熱烈的陽光照進來,這裏終于不再是陰暗封閉的藍胡子城堡。

她在沙發坐下,忍不住調侃:“你這裏該不會有什麽禁忌房間,是我絕對不能進的吧?”

“4925。”

“什麽意思?”

“書房的密碼,但最好不要打開。”周正覺回敬,“來自藍胡子先生的警告。”

說完,他走進卧室,關上門。不一會兒,裏面傳來連續的水聲……這人,還真是回來沐浴更衣的。

董陳站起身,在客廳走了走,最終沒忍住好奇心,打開了周正覺的書房。

書房裏墨香襲人,書架成排直連天花板,比他在GV的辦公室還要大上幾倍。董陳随意取下兩本書,都是生物相關,印着密密麻麻的公式和符號。

擡眼間,書桌上一個亮晶晶的盒子,吸引了她的注意。

盒子裏有本書,封面上的題字有些磨花,看上去年代久遠。

董陳拿起來細看,原來是達爾文的《物種起源》,這也算是生物學者的啓蒙讀物了。

她翻開扉頁,上面有一段古早的寄語——“好好學習,天道酬勤”。書本似乎都被水浸濕過,字跡和落款都很模糊,只有兩個圓圈。

董陳正要細看,周正覺不知何時走進來。

他換了一套衣服,發梢還帶着濕氣,整個人看上去精神不少。

“喜歡哪一本,無聊可以帶回去看。”他這樣說,卻不動聲色地抽走她手裏的書,輕輕放回盒子。

董陳不大樂意:“我就要這本,別的都不喜歡,也看不懂。”

“換一個,這本不行。”

“這麽寶貴?難道是初戀女友送的?”

周正覺深深看她一眼,沒有解釋。

難道猜對了?董陳頓時失了興致,冷冷站起身,“不是要去醫院嗎?現在就出發。”

白珺寧在一附院體檢科等了半天,被師父夏長遠連催了三個電話,最後實在頂不住,只好托付給張方年,自己先回了急診室。

董陳的體檢過程因此清靜不少。

體檢結束,張方年過來取血樣,激動兩個字就差寫在臉上。

“周教授,淩小豪的二期臨床數據出來了,比預期的好太多,副本已經送到GV的孫棉老師那了。”

周正覺點點頭:“謝謝,我稍後就回GV處理。”

董陳忍不住問:“那小孩兒現在怎麽樣了?”

張方年答:“淩小豪好多了,已經離開關懷科、轉進特護房了。他腦部的腫瘤細胞不再壓迫神經,四肢也恢複了靈敏度。再過幾天,他就能丢掉輪椅,出院轉去私人療養了。”

董陳為淩小豪開心:“真好,既然來了,我去看看他。”

“可是現在……”

“怎麽?”

“沒什麽,你們還是自己去看吧。”張方年笑道。

董陳和周正覺走進特護區,只見一群人扛着攝影機、話筒,圍坐在大廳低聲交流。

“怎麽會有這麽多記者?他們都是來采訪淩小豪的嗎?”董陳疑惑道。

周正覺果斷握住她的手,轉身朝外走,“我們改天再來。”

但下一秒,他便被追上來的人叫住。

“周教授?您好,我是Z市《今報》的記者吳玥……”

出于禮貌,周正覺駐足回頭。

年輕的女記者松了口氣,露出職業微笑:“周教授,GV發表在《科學》上的關于溶瘤試驗的論文,我們都看了。能把淩小豪這樣的腦癌重症患者,從死神手裏搶過來,真是醫學奇跡。您實在是太厲害了!”

“抱歉,我和院方、患者一樣,暫時不接受任何采訪。”周正覺打斷她。

吳玥有些遺憾:“可是大家都想進一步了解,這次溶瘤實驗成功的具體細節。還有,基因編輯以後會大量運用與臨床醫療嗎,會對其他癌症、白血病、艾滋病等重症的治療有幫助嗎?”

“你想要的答案,GV将會通過專業渠道,統一對外發布。”

周正覺拒絕再回答任何問題。

吳玥還不死心,她焦躁地扯下收音線,注意到旁邊的董陳:“請問這位小姐是……?”

周正覺暗暗側肩,為董陳擋住探究的視線。“我的私人朋友,請收起你們的好奇心。”

他的語氣有點冷,吳玥無法再追問,只能目送他們離開。

吳玥看着董陳的背影,覺得有些眼熟,出于職業習慣,悄悄按下了快門。

“不是回GV複工嗎,怎麽朝東走?”董陳發現路線不對,詫異地指着窗外。

周正覺愣了一下,解釋道:“這裏最近有點吵,我先送你去樂行。”

“因為那些記者嗎?他們關心的是溶瘤試驗,還是淩小豪?”

“都有。”原本只是生物醫療事件,牽涉到本市富豪,關注的人就多了。“這幾天不要接陌生電話,最好把手機先關掉。”

“他們要持續到什麽時候?”董陳又問。

“不會很久,淩小豪轉院後,GV将在一附院召開發布會,向外界公布更多溶瘤實驗的流程和細節。當然,滿足他們的采訪需求,也是為了宣傳GV。”

“宣傳自己?GV也怕巷子深?”

周正覺笑道:“醫療科技進步的成果,在某些情況下,是可以共享的。你的善舉,可以幫助更多的人。”

“我當志願者是為了錢,稱不上善舉。所以,我可不參加什麽發布會,你必須保護我的隐私。”

周正覺點點頭:“當然,這也是保護我的隐私。”

這人……不知道自己說話有歧義麽。

周正覺把車子停在樂行養老院門口,看了看手機。

“我先回GV處理二期報告,請代我向董老師解釋。”

“你別太自信,我媽說不定連你的模樣都沒記住,并不在意這些。”看着他眼睛裏的血絲,董陳放緩了語氣:“開車小心一點,我可不希望我的甲方在履行義務前,因為過勞而出什麽意外。”

她轉身,車門卻怎麽都打不開。

回頭質問時,眉心突然多出一片清涼的溫柔……董陳的臉,瞬間紅了。

薄唇貼着她發燙的臉頰,“可是我很在意。”

許久,周正覺重新坐直身子,解開了車鎖。

董陳已經太久沒有這樣的體驗,幾乎下意識落荒而逃。

高跟鞋踩在地上,走出幾步,她又氣呼呼折回,把周正覺從座駕拽出來。

她居高臨下,又羞又惱:“我說過,沒人能占我便宜,包括你。”

所以,她認真地“咬”了回去。

白珺寧在手術臺聚精會神地忙碌了四個多小時,總算把一個不慎從腳手架摔下,內髒嚴重出血的老年農民工,從死神手裏搶救了回來。

換掉染血的手術服,他接過助手遞過來的補充劑,狼吞虎咽地喝了兩口,急忙拿起電話。

董陳的手機關機了,白珺寧有些焦躁。

他跑到病理科,看見張方年,迅雷般抽走了他的鍵盤。“董陳呢,體檢結束了嗎,你沒告訴她我在上手術嗎?”

張方年也是個工作狂,突然被打斷,關系再好也要翻臉。

他氣得拍桌子:“我怎麽知道你的董陳去哪了?有周教授在,我還能把她綁在醫院不成?”

“董陳怎麽又跟他在一起,他不是應該忙着準備報告會嗎?”

張方年撇撇嘴:“人家男才女貌,董姑娘不跟周教授在一起,難道要跟你這個已婚‘妹控’在一起?”

“她不是我妹妹。”

白珺寧很紮心,他能否認“妹控”,卻不能否認“已婚”,只好轉移話題:“董陳的組樣報告,什麽時候能出來?”

張方年指着電腦裏的數據翻白眼:“最快兩天……如果小白醫生能高擡貴手,先把鍵盤還給我的話。”

白珺寧差點把鍵盤拍他臉上。

夏長遠的電話又打過來,白珺寧只好火急火燎地回急診科。

他剛走進急診中心,七八個男人女人圍上來。

“白醫生,我老公的手術不是很順利嗎?怎麽到現在還沒有醒來?”提問的女人五六十歲,兩鬓已經花白。

白珺寧認出她是傷者家屬,如實回答:“患者傷及腰椎,麻醉部位比較特殊,藥效還需至少六個小時才能消除。”

他壓低了聲音,聽上去更加穩重。

白珺寧生得年輕英俊,剛來一附院時眉眼含笑,一副公子哥兒做派,常被夏長遠罵吊兒郎當。後來,再面對患者和家屬時,總是嚴肅又謹慎,從而讓自己看上去老成一些。

家屬裏有個年輕男人,手臂留着刀疤,語氣很急躁:“白醫生,我爸清醒後多久能下床?他還能繼續去工地幹活嗎?”

白珺寧不想騙他:“你父親五十多歲了,年齡大又傷及內髒和脊椎,短時間內很難恢複。後期不排除并發症導致局部癱瘓的可能,我建議,以後不要再讓他幹重活了。”

“那怎麽行?老家蓋房子、結婚的欠款還沒還清,我公公好好的一個勞動力,不能在家裏吃閑飯啊。”說話的人是這家兒媳,她淩厲地給丈夫使了個眼色。

男人立即變得兇神惡煞:“我爸剛送進來的時候還能說話,看着也沒那麽嚴重,以後怎麽就不能恢複了?肯定是你這個毛頭小子醫術不行,為什麽不讓夏長遠醫生來主刀?”

白珺寧本來就心情低落,聽了更加不快:“如果你質疑我的醫師資格或手術方案,可以去投訴。就算我沒什麽本事,至少不會讓自己的父親,這麽大年紀還要給兒子打工還債!”

“你敢罵我沒本事?你憑什麽看不起我!你們領導呢?我要告你,我要申請醫療事故鑒定!”

“嚯,誰要申請醫療鑒定?!”

夏長遠德高望重、中氣十足,他的聲音響起,整個急診大廳都安靜下來。

“夏主任!”這一大家子人立即圍了上去。

夏長遠打斷他們的控訴,“我的徒弟什麽水平,我心裏有數。他現在職稱是不高,可就是拎出去和Z市的外科大牛比也不遜色,你們如果懷疑,趁早轉院!”

“夏主任,我們不是那個意思,我們當然相信白醫生……”幾個人又開始七嘴八舌地道歉。

夏長遠沒再理會他們,瞪了一眼白珺寧:“還杵着幹什麽,當标兵嗎?給我滾進來。”

回到辦公室,關起門,夏長遠又開始劈頭蓋臉地教訓徒弟。

“白珺寧,你是第一天上手術嗎,第一天遇到難纏的家屬嗎?下午的手術不準備,跑去和人在大廳裏幹仗?”

“老師,我下午沒排手術。”白珺寧語氣有點沖。

他站得筆直,一上午連軸轉,腦子很想空出來一部分,卻總被一些事牽着鼻子走,鬧騰得七葷八素。

夏長遠被嗆,繼續罵:“你有什麽資格指責人家屬?是,您白少爺現在不啃老,可你別忘了,如果你不是白家的孩子,當初在麻醉科輪值,出意外的時候誰會力保你——”

“我已經娶了藺曉雅,放棄了一輩子的幸福,你們還要我怎樣!”白珺寧突然紅了眼睛。

夏長遠意識到失言,不該舊事重提,可外面圍了不少護士和管培生,他有些拉不開臉:“你年紀輕輕,以後路還長,哪懂什麽是一輩子?”

“以後會怎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現在的生活被弄得一團糟。我是人,不是什麽道德模範、更不是機器!我真他媽……受夠了!”

白珺寧用僅剩的理智,彎腰向夏長遠鞠了一躬。然後一把扯下胸前的工作牌,脫掉白大褂,丢到桌子上,轉身大步離開。

夏長遠看着白珺寧的胸牌,肝火更旺了,沖圍觀的人喊:“看什麽看,沒見過年輕人壓力大、犯中二病嗎?”

門口一位醫生鬥膽小聲問:“小白醫生這樣跑出去……我怎麽跟政務報考勤嘛?”

“還能怎麽報,算他休假!我徒弟要是真跑了,你賠我啊!”

白珺寧的手機一直在響。

接通後,藺曉雅讨好的聲音傳來:“珺寧,我從爸媽家裏給你帶了參芪湯,我和司機現在就在一附院外面……”

“別再煩我!”白珺寧關掉電話,發動車子,駛離了醫院。

他一個人在城市裏游蕩,漫無目的,直到華燈初上,才把那些枷鎖般的聲音甩開。

漸漸地,他的大腦空曠下來,只剩一個人的存在,只剩一個念頭——想見她。

他緊緊握着方向盤,向東疾馳。一路上連掌心都在發燙,仿佛任何阻礙都能覆手融化。

白珺寧知道,董陳一直在養老院照顧董愛玲。等他真正把車子開進養老院,望着整幢燈火,卻又失去了敲開某個房間的勇氣。

在“健忘”的董老師面前,他掩飾的太完美,像個意外作弊的優等生,已經不知道該從哪裏解釋。

黑暗的車廂裏有一瓶白酒,是上周和同事聚餐時遺留的。白珺寧重新打開它,混合着熱辣與苦澀,悉數吞進肚子裏。

董陳用一支鋼琴曲把董愛玲哄入睡,自己卻失眠了。

白天的畫面在她腦海裏揮之不去,手機也看了快一百遍。

她索性下床,紮起馬尾換上運動裝,打扮得像個普普通通的大學生。然後去樓下的健身場,跑了個酣暢淋漓。

好笑的是,這也是某人下午在微信裏,要求她務必執行的提高免疫力的方法之一。

劇烈的有氧運動和未知的愛情一樣,帶來辛苦,也帶來微妙的希望。

回房的時候,林蔭道旁突然亮起刺眼的車燈。

董陳擡起手,半遮住眼睛:“白珺寧?你怎麽在這?”

她還沒看清,就被擁進一個混着消毒水和酒精的懷抱。

白珺寧緊緊擁着她,仿佛回到了青澀的大學時光。

他情不自禁地吻了下來。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