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朵
急診走廊上,路過的病人和醫護,投來了詫異的眼光。
白珺寧全然不在乎。這個時候,他只希望将往事和盤托出,能減輕心中的負疚。
藺曉雅絕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她無措地求向杜若芬。這個時候唯一能阻止白珺寧的,只有這個名義上的“婆婆”。
杜若芬深知局面已經無法挽回。白珺寧是自己的兒子,她比藺曉雅更了解他。
“珺寧,我和你父親都知道,這些年你心裏難受。但你沒有錯,是我們不該逼你。婚前你沒有對不起董陳,婚後你也沒有對不起藺曉雅。如果告訴董陳,能讓你心裏好受一點……你自己做決定吧!”
杜若芬再也說不下去,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董陳此刻才明白,原來她和白珺寧之間,從來沒有劈腿,也沒有背叛。
但她有一點不解:“既然是患者術後提前蘇醒,突發精神疾病打傷了護士。你只是麻醉科的規培生,所有工作聽從醫院安排,和你又有什麽關系呢?”
“你看,我又讓你失望了。
“那名患者之所以提前三個小時清醒,是因為我們的麻醉用量出現了失誤。當時,負責這個環節的麻醉師臨時外出,将複核工作交給了身為規培生的我,而我因為……”
白珺寧沒有繼續解釋,他不想為自己的錯誤找理由。
事後,麻醉師和規培生第一時間接受了醫療事故小組的調查。
三天後,調查結束。醫院依據《醫療機構管理條例》和《醫療事故處理條例》做出了內部通報。
由于事故并未給患者帶來嚴重的人身損害,受傷的護士也放棄了追責。因此,醫院和麻醉師承擔全部責任。而協助麻醉師工作的規培生,法律上無需承擔責任。
但在白珺寧的認知裏,如果那天自己沒有失誤,藺曉雅就不會受傷,或者受傷的人不會是藺曉雅。
白家主動承擔了患者和受傷護士所有的醫療費用,麻醉師也被調離崗位。時間會讓人們淡忘這件事,白珺寧卻始終過不去心裏的坎。
“為什麽當時不告訴我……”董陳聲音苦澀。
但她很快意識到自己明知故問。
白珺寧接受調查期間,她的父親陳健平突發腦卒中去世。那段日子,她整個人崩潰掉。
白珺寧陪在她身邊,全權幫她處理所有的善後事宜,卻對自己遇到的打擊絕口不提。
整整三個月,她沒有發現男朋友的沉默和異常,還怪他不肯花時間陪伴自己、安慰自己。
“對不起……怪我太粗心大意。”董陳扶他站起來。
有太多的自責和誤解交織在心裏,可時過境遷,就算說抱歉,又能改變什麽呢?
白珺寧搖搖頭:“說抱歉的人應該是我。”
調查通報後,他甚至向醫院申請退培。
白父白母從小拿他當醫生培養,自然不同意,罵他意氣用事,太過理想主義。
夏長遠也撕了他的退培申請表,将他發配到了最苦最累的急診科,一反省就是四年。
後來,他在董陳面前坦白這件事的勇氣,便越來越少了。
“我做錯了事,第一時間竟是害怕家族和醫院的名譽因我受損,也害怕你從此對我失望。那時我們總說德不近佛者不可為醫。工作了幾年才知道,菩薩心腸也需雷霆手段。”
“這就是你娶藺曉雅的理由?”
董陳終于問出了多年的心結。
白珺寧卻沉默不語。
他仍是一個已婚男人,無論事态怎樣混亂,都該給另一個女人體面,不讓她過于難堪。
“你們不要再逼他了,是我要求白珺寧娶我的!”
藺曉雅主動站了出來。
對藺曉雅而言,這又是一個充滿疼痛和血淚,卻又夾雜了一點甘甜的故事。
參加工作不到一年的實習護士,例行去病房檢查術後補液,卻被突然清醒的精神疾病患者襲擊,撞傷眼角昏迷過去。
再次醒來,醫生告訴藺曉雅,她左眼的角膜……廢了。
她沒想到,第一個走進她的病房,向她道歉的人是白珺寧。
對方僅一句“對不起”,她就表示,不會再追究任何責任。
沒有人知道,半年前,從白珺寧進入一附院做規培的第一天,她就愛上了他。
事實證明,和她預料的一樣,初出象牙塔的公子哥有着超乎尋常的善良和……心軟。
即使醫院已經按照相關标準,給了藺曉雅足夠的補償,白珺寧仍願意額外承擔她未來的醫療、生活費用……直至有人願意提供新的□□給她。
藺曉雅養傷的半年裏,白珺寧曾頻繁地去日本出差,只為幫她尋找更安全、更有效的角膜更換手術。
“曉雅,我會讓你的眼睛好起來的。”
他常常這樣對她說。可他不知道,比起金錢和角膜,藺曉雅更想要他留在自己身邊。
半年時間裏,不是沒有遇到合适的角膜貢獻者。
可藺曉雅常常在手術前,變得易怒又敏感。她會激動地哭泣,大罵白珺寧毀了她的人生。因此錯過一個個最佳手術期。
哭鬧過後,又像純潔柔弱的白蓮花一樣自怨自艾,為自己的玻璃心向白珺寧道歉。
她故意利用左眼視線缺失導致的小腦失衡,多次在平地裏跌倒,把身體撞得青青紫紫。然後利用他的善良和修養,博得同情和保護。
有一次,藺曉雅無意中打開白珺寧的手機,看到他和女朋友董陳的親密合照。
她便當着他的面,把剛燒開的茶水“不小心”倒在自己的左手上——以灼膚之痛告訴他,她一個人根本無法照顧自己。
白珺寧吓壞了,急忙抓住藺曉雅的左手,在水龍頭下一遍遍沖洗,為她塗碘酒和燙傷膏。
被長期折騰而身心俱疲的男人,終于忍不住問她:“曉雅,你到底想我怎麽做?”
“珺寧,我們結婚吧。我真的已經離不開你。”
藺曉雅把眼淚揉進他的肩膀,她知道,最後一句話是致命的。
“然後,你們就結婚了?”
“是啊,白珺寧就是這麽一個傻瓜。可是後來,他所有的心慈手軟,只與你有關。”
其實杜若芬沒有猜錯,那天在醫院,藺曉雅聽到白珺寧明年要去英國讀博的消息,就知道他是真的要結束他們的婚姻了。
所以,她才會把上次在養老院拍到的照片,提供給《今報》的記者吳玥。她想毀掉他的進修資格,只是不想讓他離開自己。
可是,當白珺寧真的選擇說出真相,讓自己跌下神壇時,她又是那樣後悔和心疼。
“我之所以解釋這些,只是不希望珺寧再受人格上的非議。但你別忘了,只要他還是我的丈夫,就輪不到你來染指。”
藺曉雅挑釁地看着董陳。
白珺寧卻站在董陳面前,為她擋掉了刺眼的視線。
“明明自是個醫生,我卻像病人一樣諱疾忌醫。”
他笑了笑。
“曉雅,我從未否認當初對你造成的傷害。所以,在你的角膜手術成功前,我不會申請去英國。”
“珺寧,我沒有怪過你……”
白珺寧面無表情地打斷她。
“如果你真的不肯接受IPS人造角膜,我把自己的左眼還給你,可好?”
藺曉雅瞬間癱軟在地。
當天下午,董愛玲的手術終于結束,直接轉入重症監護室。
董陳跟着擔架過去,又看着ICU的門重新關上。
相對門診和住院部的擁擠、喧躁,ICU一直是寧靜甚至死寂的。
這裏是生死交彙的邊緣,打地鋪的家屬随處可見,卻無人敢喧嘩造次。即使有人受不住壓力,也要悄悄跑去外面,才敢大哭一場。
滅頂般的災難突然砸過來,所有瀕臨崩潰的家庭裏,一定也必須有一個人是清醒且堅強的。董陳知道,在董愛玲這裏,只有她自己。
她努力平複掉脆弱,掏出手機,沉默地查詢所有關于心梗和胰腺癌的信息。
最後,她絕望地放下手機,隔着厚厚的防輻射牆,在心裏和董愛玲對話。
周正覺的外套一直在她身上。
下午,周正覺辦好住院手續,抽空回到GV,在病毒室看了三個小時的高倍顯微鏡。
從GV出來,他又回了趟家,煮了點粗糧粥。粥裏加了不少維生元素粉,包好帶過來,已經是深夜。
董陳的身邊放了不少食飲,還有一附院醫生專用的保溫盒飯。她都沒有拆封。
周正覺取出粥,席地坐下,一口一口地喂給她。
董陳只吃了半碗,便搖搖頭。她一整天都毫無胃口。
周正覺把剩下的半碗粥吃掉,又拿出兩條毛毯。一條墊在她身下,一條緊緊将她裹住。
“董老師怎麽樣了?”他在她耳邊輕聲問。
“術後炎症還好。”董陳聲音沙啞,“但是醫生說——”
“說什麽?”
“胰腺癌晚期,只有不到三個月的時間了……”
董陳全身都在發抖,周正覺急忙緊緊将她擁在懷裏,“不要怕,醫生講話通常更保守一些。”
“可是,我媽媽會不會……”
”不會。”周正覺果斷道。
毛毯聚起的溫度,令董陳緩解不少,蒼白的唇也有了血色,她又陷進沉默。
怕她悶出病,周正覺主動告訴她:“那篇新聞報道……連同記者,白家都已經查清并且處理過了。你放心,不會再有人惡意宣導。”
事已至此,董陳現在無心在意這些。
她盯着周正覺,突然問:“胰腺癌可以嗎?用Pandora……溶瘤病毒,就像治療淩小豪那樣。”
她說得斷斷續續,周正覺卻聽懂了。
“對不起。”他搖搖頭,不想騙她。
“下午回GV,我們已經測試過了。你體內的Pandora病毒,對胰腺癌細胞毫無作用,基因編輯也無從下手。”
董陳失落地垂眸,是自己太貪心了。
淩小豪的治愈本來就是億萬分之一的奇跡。她又不是光目神女,怎能去挽救芸芸衆生?
“不要絕望,吳西觀和孫老師他們,還在觀察後續實驗。基因療法只是一種手段,醫院目前采取的免疫療法也非常重要。”
周正覺抹掉她眼角的濕潤,安慰她。
董陳這才注意到,他裸/露在外的手臂,有些冰涼。
她解開自己的毛毯,分出一大片,蓋住周正覺的身體。
然後把額頭,輕輕抵在他的肩上。
周正覺內心大動,毛毯下的臂膀将她擁得更緊。
兩個人緊密地依偎在一起,就像這陪護大廳裏所有相濡以沫的夫妻一樣。
她在他懷裏,淺淺地睡去。
這樣的煎熬持續了一周,董愛玲終于脫離危險期,轉入了相對安全的特護病房。
董陳牽着周正覺的手,激動地進去,看了一眼瘦得不成人形的老太太,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
怕刺激到董愛玲,她又生生将眼淚憋回去,絮絮叨叨、顫顫巍巍地訴說這幾日的狀況。
“元元,媽媽……都知道。”
董愛玲每說一個字,胸肋間的疼痛就加劇一分。
經周正覺提醒,董陳急忙虛捂住母親的嘴,怕她再受傷。
董愛玲看着周正覺和女兒交握的手,堅持又說了一句話。
“白珺寧……請他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