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您好女士,盛惠……元——啊——!”

便利店打工妹嗓子很不錯,如果整一整下巴上那個鈎子或許能有出道的一天。

好不容易才從疼痛與窒息中解脫的我還來不及仰天長笑慶賀新生就發現情況有點不對。

按道理講,我現在該躺在太平間等待從事社會工作的義工來幫忙換件衣服再直送火葬場,然後幾經輾轉被擺在坂口眼鏡子的辦公桌上。鑒于坂口老夫人,也就是婆母去世時這家夥只出現了短短十五分鐘的記錄來看,我或許能占用他寶貴工作時間中的五分鐘,不能更多了。

然而現在卻穿着松松垮垮的大號毛線衣懷裏抱着剛買的飯團和一束向日葵站在收銀臺前被打工小妹的尖叫氣浪掀起劉海……

嗯,我喜歡向日葵,我喜歡一切色彩豔麗的東西,我喜歡所有生機勃勃欣欣向榮的畫面,但絕對不包含腳蹬奇怪木屐頭頂鍋蓋發型的詭異男人。

他狂笑着高舉雙手模仿尖叫雞發出噪音,十指間夾着數枚淡黃色紡錘形物體——檸檬。

“科學是建立在實踐上的偉大理論,哈哈哈哈哈哈,炸毀丸善!驗證奇跡!就讓我看看科學的盡頭到底是什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位仁兄造型犀利程度恐怕和數百年前穿女裝跳敦盛的信長公有得一拼,同樣高舉雙手兩□□替側向着地,動作估計也大差不差。

稍遠些的地面上随機分布着爆炸遺留下來的黑色坑洞,周圍倒了很多人,看樣子用得就是他手裏那些檸檬。

我單知道在檸檬上插鐵片能測量出鐵片之間的電流,我真不知道有一天還會見到誰吃飽了撐着把檸檬弄成炸/彈……或者專門将炸/彈弄成檸檬形狀。

你是不是歧視櫻桃?櫻桃憑什麽不行?櫻桃什麽時候才能站起來!氣抖冷,櫻桃的命也是命!

櫻桃炸彈它怎麽就不香了?我就是喜歡櫻桃不喜歡檸檬,不行嗎?!

關鍵是我還沒來得及踐行心跳歸零前想的那一套——激辣咖喱飯,辣醬腌螃蟹,地獄拉面,芥末章魚……我不服!今天不吃掉上數食物我一定會因為怨念太深直接堕落為惡靈,到時候專門埋伏在各大餐廳外襲擊那些飽足打嗝走出來的食客!

也許就是因為怨念太過深重,那位大概率被學校開除了的定向爆破學員将視線放在我身上:“喂喂喂!現在的女人可是越來越堅韌了,不怕嗎?太好了~那就從你開始實驗吧!”

說話間三個檸檬照臉砸來,他要不這麽做我或許也不會那樣生氣。但是一個女人,尤其是一個已經做過用臉換命心理準備的女人,你竟然要傷害她所剩無幾的臉,這種事哪怕進了地獄也完全不能原諒啊!

于是我劈手抽出前面那位顧客籃子裏的法棍橫着把淡黃色三顆檸檬炸/彈拍回去,猛烈爆炸帶來的巨量煙塵伴随沖擊波迫使所有人腳下脫力。檸檬精在爆炸中放肆大笑,眼看他覆蓋在體表的紡織品即将被炸碎進而造成非常可怕的不良社會影響……

就在我深恨未能練出麒麟臂直接用法棍拍死這家夥的瞬間,一道有如月華白練般的驚豔刀影“嘩啦”把迷霧切了個口子,緊接着檸檬精被人踩在腳下臉糊一地。

“女士,您還好嗎?”一位身穿軍裝披着帥氣披風的黑發青年從煙霧中跳出來。軍帽下是向四處支棱的黑色碎發,目光劃過他堅毅漂亮的眼角能看到半朵梅花似的印記。

也不知道是胎記還是刺青。

鑒于他的職業……島國似乎還沒開化到軍人也可以随意紋身的地步?還是紋在臉上……應該出自天生。

也許是我琢磨的時間太久了,黑發青年自動腦補出答案:“我明白了!您一定是受了太多驚吓。不用再害怕,有我等軍人在此,一切奸惡都必然伏誅!”

說完他回去又把檸檬精踩了一腳,疑似刀傷的地方噴出一小股血液。一股前所未有的惡意突然襲上心頭,說不來為什麽,我就是想把心裏的打算付諸實際。

于是我抱緊懷裏的向日葵走向軍警先生,在他疑惑不解的目光中冷靜擡腳,果斷踏下。

“噗呲——”

“哈哈哈哈!”

“噗呲——”

“再來一腳!”

“噗呲——!”

“好有趣!”

“噗呲——!”

“噗呲——!”

一踩就爆漿一踩就爆漿,果然是只檸檬精。

反複數次後軍警先生才弄明白我只是在單純發洩惡意。眼看犯人被受害者踐踏到幾乎口吐白沫,他不認同的皺緊眉頭:“請不要再這樣,您不應該行此不義之舉。”

寧靜悠遠仿佛含着深海與迷霧的眼睛不該染上惡濁。

“……噢,好。抱歉。”含含糊糊回應,幹脆利落挪開,站進不礙事的角落安靜等待。

善與惡的交界在她身上混沌模糊,就像是雪後蒼茫純白的原野,上前一步就會愕然發現腳下被皚皚白雪掩蓋的純黑。

直覺系戰士陷入難得的迷惘。

溫順的,過分漂亮的,矛盾的,奇怪的,不和諧的,普通女人。

脫離危險後報複踩踏傷害自己的罪犯怎麽也不能算是奸惡之行,但他就是不希望她奶白的手指沾染血色。莫名其妙的直覺,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末廣鐵腸,軍警。女士,無論遇到什麽困難,皆可向吾等求助。”

他收回手中出鞘的長刀,單手按着軍帽短促點頭,怔怔看着我不知都想了些什麽,然後彎腰提起檸檬精的領子把他拖在地上拖走了。

“……哦。”

——話說,人死之後還來這麽刺激的嗎?我原以為會出現日式車站和走馬燈之類的景色得以彌補沒能收到霍格沃茨錄取通知書的遺憾。一定是貓頭鷹飛不過大陸和海峽我才沒能得到通知書,可惡!一定是這樣!

目送軍警先生高大的背影漸行漸遠,不等我想好等會兒重新投胎後究竟要學水之呼吸還是炎之呼吸,終于沖入爆炸現場的幾個白大褂七手八腳把我推到一旁。又是拿手電筒照眼睛又是塞體溫計的,看得我十足好奇——地獄也有醫生?治病也會上瘾麽!

“我沒有事,真的,勞駕請告訴我該上哪趟車好嗎?”

醫鬧沒有好下場,我在充分汲取鬼舞辻先生的慘痛教訓後任由各位醫生護士随意擺弄,額頭叫人摸了好幾回才反應過來——這個觸覺,似乎有點不太對?

溫熱的,略有些粗糙的手指一次次撫過額頭,一聲聲焦急的問候響徹耳邊:“您有沒有哪裏不舒服?受傷了嗎?需要幫助嗎?請您一定要說出來!”這似乎并不是地獄獄卒面對亡者的态度,別問我為什麽會知道,問了就是《鬼燈的冷徹》這部漫畫實在太好看。

面前的小護士似乎很擔心我被吓出什麽心理問題,很快就找了張毯子把疑似傷員裹起來,還塞來一杯香濃可口的熱可可。

被她的溫柔所打動,我沒出息的從嘴角流下熱淚。

甜食啊,究竟有多久沒有品嘗過這份絲滑美味!

完全不曾考慮自己此刻的形象,我抱着一次性紙杯滿臉陶醉,只差背後長出對羽毛翅膀就能化身幺蛾子原地起飛……

醇厚甜蜜中帶着酸澀焦苦,回甘中又隐約藏了點厚重芳香,多麽标準的化工合成品!可以輕易騙過大腦帶給我們足以亂真的奢侈享受。

我懷着感恩之心喝下這杯飲料,半晌後咂咂嘴覺得有機會還是買一罐真正的可可脂飲料放在家裏喝更好。

很快第二杯伴随着驚喜迎面撲來。

小護士不慎被石塊絆了一下,我能理解她的辛苦,所以默默忍耐被澆了一手熱可可的疼痛。

反正其他地方都裹着毯子,讓我不至于頂着一身熱可可走進地獄丢人現眼。

嗯……人死了似乎不應該再痛,否則這扯淡般的人生絕逼是場噩夢。

——所以說。

我面無表情摸摸口袋取出手機翻開一看……也許剛剛經歷了一場量子旅行,所以周圍時間才會發生逆流現象重新回到兩年前。

這個時候智齒還沒有跳起來造反,我也沒圖省事沿街随便找個小牙科拔掉它進而作死自己。

急救科随車的護士看着面前的患者忐忑不已,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服務對象不滿抱怨很可能導致丢失這份來之不易的謀生之路。她剛才不小心被石塊絆了一下,熱水沖調的代可可脂潑了坐在對面的年輕女人一身。

這種低級錯誤足以點燃他人怒氣噴薄的開關。

那是個被從爆炸現場解救出來的年輕女人,她似乎被□□鬧出來的動靜吓壞了,即便迎面讓人潑了一身熱可可,仍舊蒼白着臉盡量保持鎮定與教養,可惜翕動的淡色嘴唇出賣了她平靜表象下湧動的暗流。

深秋稀薄的陽光照在她白到透明的臉上,睫毛末端跳躍着淡金色光斑。

然後,下一秒,她在護士驚恐目光中,毫無預兆的,哭了。

沒有斥責,沒有抱怨,沒有謾罵,沒有任何粘稠厚重的負面宣洩。

只有無聲無息的,承載着洶湧情緒的眼淚破閘而出。

她就那麽安靜坐着,仿佛白色大理石雕塑般被一身深咖色寬大線衣襯得可憐又可愛。女子緊緊抱着手裏只剩空殼的一次性紙杯,坐在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面前任由自己涕淚橫流毫無形象可言。

護士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

這位女士所遭遇的痛楚似乎并不僅限于剛才那個瘋子造成的爆炸,還有什麽深層的,被她自己強壓進心底多年的破潰終于被觸及。

一句簡單的“你還好嗎”并不足以安慰,此刻所有語言都是那樣蒼白無力。

很快醫生就來了,檢查過後并沒有發現什麽異常,她原地流了半個小時眼淚,忽然擡手抹抹臉轉而用獲救小狗一樣感激的眼神追着每一個路過面前的醫護人員看。

“您好,請記錄一下姓名和聯系方式,方便後續我們開展調查工作。”

後續進入現場的普通警官遞了張表格,女子用一種飄飄忽忽好像過期雞蛋散黃兒似的眼神接過筆紙埋頭一通龍飛鳳舞,又過了一會兒才被允許放行。

“謝謝你的熱可可,還有保暖毯。”她把灑滿代可可脂的毛毯還回仍舊待命的救護車,抱着一束掙紮向上的向日葵提了個小塑料袋慢慢走開,走走停停,時不時看天看地東張西望一番,就像是在醫院住了太久終于被允許接觸陽光那樣。

小護士懷抱洋溢代可可脂味兒的毛毯目送奇怪女人從被炸毀的丸善大樓走出去,從一片陰霾走入秋日燦爛陽光,就像她懷裏那束向日葵一樣瞬間變得鮮活。晴空中南飛的大雁高亢鳴叫,呼朋引伴遷徙。長發女人抱着向日葵離去的背影在滿地碎石瓦礫映襯下顯得既脆弱又強韌,護士忽然低頭揉揉眼睛,又擡頭扭過去看了一眼,咧開嘴做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

廢墟上也能開出向陽花朵。

此刻她的笑容與任何形容容貌的褒義詞都不相關,卻比之前營業用甜美微笑更加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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