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告別幾乎被徹底炸毀的丸善大廈,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趕緊擡手摸摸險些被醫生切掉的半張臉,還有那顆要了命的智齒。
不管怎麽說,能讀檔重來總是件令人高興的事兒,容我先打開電話找家最貴的私人醫院給自己預定全套牙齒檢查及護理套餐,謝謝。
銀行賬戶上的數字只有被劃掉一部分時才是錢,不用的話就只是一串單純增加的字符而已。
雖說我曾經幾乎落魄到快要下海去畫成人漫畫……但并不是沒有夢想的完全體鹹魚。除了久違的激辣岩漿咖喱飯,家裏還有我那倒黴作家朋友失蹤前送來的幾冊舊手稿,被壓在書桌最深處默默等待。
畫手總會與寫手成為好朋友,這簡直是一定的。
作家為我的主角注入靈魂,我使作家的主角有了張臉生動起來。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用白撿回來的這條命掙夠足以自行發書的錢,繼續完成我們共同的理想——蹩腳作家想看到自己的文字印刷成冊,蹩腳畫家想看到自己的插畫附在正經書裏。
如今這個年頭,無論從事什麽行當都非常辛苦。作家販賣思想的同時總得迎合大衆口味弄點并不想寫的細節,同樣,畫家面對市場這個甲方爸爸也不是那麽有底氣。
住院前沒能實現的願望,如今以這種讓人哭笑不得的方式獲得延期。這不僅僅是我的,很可能也是屬于我那友人的,最後一次機會。
又一次打開手機,不用一分鐘就在短短通訊錄最底端找到了個勉強算是熟人的電話號碼——黛真知子是我的高中同學,高中畢業後她考上早稻田大學的法學部,不像我,只想做條米蟲混吃等死。
真知子大學畢業後進入全國數一數二的大律師事務所,在所長兼訴訟屆巨擘三木長一郎先生手下進行職業律師的修行……
我的意思是,我打算離婚。當然得找一位值得信任的熟人打官司。
并不是說極端到一定要上法院的程度,該怎麽表達才能讓大家明白呢,實在是坂口先生太特殊了。
作為內務省普普通通一社畜的坂口安吾,我敢和随便什麽人打賭這家夥一定不會出席家庭調解委員會的初步調節,甚至律師函寄到辦公桌上也不能保證被他看見,唯有訴訟狀态下因缺席審判直接被判敗訴才有可能讓我們彼此解脫。
沒錯,是解脫。
五年時間,将近一千八百天,抓緊點都夠舉辦兩屆奧運會了。除了剛結婚時偶爾還能在家裏看到下班歸來或者出差歸來的坂口先生,往後四年這個人就像是戶籍冊上的幽靈一樣只見其名不見其影。夠了,我想這樣真的是夠夠的,畢竟我也不是非得有人養活有人陪伴才能活下去的類型,給彼此自由也是給彼此重新選擇人生的機會。
想想坂口先生遺留在書房裏的些許往來書信。無論是哀怨陰郁的津島美智子小姐還是潑辣熱情的中原泰子女士,可能都比我更加富有詩意與靈性,或許她們才是眼鏡子的靈魂伴侶。在這場看不到光影聽不到聲音的戰争中,我一敗塗地,最終不得不苦笑着退出舞臺。
——再不濟也得成全坂口先生和他的工作小姐雙宿雙飛,這樣一來他們還可以和電腦小姐湊成三人行,以及之前提及的兩位……等等!看不出來啊,安吾?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被自己腦補出來的修羅場畫面逗笑,路邊行人紛紛投以驚懼目光避之不及。
電話很快被接通,對面傳來元氣滿滿的健康聲音:“這裏是黛律師,請問您是……?”
“啊……真知子,那個,我是矢田,矢田吹雪。”我很怕對方把曾經的學渣扔出腦海徹底清除,趕緊介紹自己:“我和你就讀過同一所高中,都在橫濱市的青葉區,還記得嗎?”
對面的聲音立刻熱情起來:“哦哦哦!是吹雪!當然記得啦,你不是結婚了改姓坂口麽?一下子說起原姓氏有點混亂嘛!”
我嘆了口氣,為她解釋疑惑:“是這樣的,我打算離婚,所以口頭上先把姓氏改回去,不然将來都不知道別人喊得是誰。”
真知子頓了片刻,聲音斜飛向上,我簡直可以想象到她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樣子:“什麽——?吹雪你要離婚?對方出軌了嗎,被虐待了嗎,有孩子和可分割財産嗎,有沒有證據?”
看看,什麽叫專業?這就叫專業!很快她就換了種更冷靜些的語氣:“我把事務所地址發給你,什麽時候方便來一趟面談?前幾天剛剛輔助并見證了一場特別精彩的離婚官司,對這方面正是有信心的時候,一定盡全力為你争取最大利益!”
“額……謝謝?具體情況等到周三見面再聊你看可以嗎?”我夾着手機翻開記事本,在日歷上圈出個特別圓的圓。
約定後天見面,收起電話擡頭一看,不知不覺走到我和坂口先生婚後居住的地方。
我沒辦法稱呼這間公寓為家,絕大部分,不,應該說幾乎所有時間這裏都只有我獨自居住,像個随時準備搬走的租客。
這裏距離坂口家老房子并不遙遠,坂口先生的母親尚在時我經常過去看望她。她是個非常傳統的大家閨秀,無論年輕時過得多麽潇灑浪漫,婚後都會回歸家庭逐漸平淡,然後變成一個對孩子格外期待卻又格外嚴厲的母親。
我沒見過坂口先生的父親,據說他生前曾是個政治家,可惜英年早逝。
自從前年老夫人不幸離世,就連最後一個可以放心串門兒的地方也沒有了。哦,現在時間倒回了兩年前,算算正是她剛去世滿一年的時候。
二室一廳的平層公寓面積不大不小,正适合準備養育幼崽的新婚小家庭起居生活,可惜并沒有派上什麽用場。空餘下來那間屋子被改造成書房,然後由我徹底霸占當做畫室。高大厚重的書架上滿滿全都是坂口先生曾經讀過的書籍,法語、拉丁語、印度語以及德語的哲學、神學著作擺在最方便拿到的地方。
——坂口安吾徹底和工作長在一起前曾經出現過相當嚴重的失眠症狀,然後這位先生自修了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語言并使用它們去那些讓人看了就想放棄的厚重著作,最終成功治愈失眠症并成長為一個不需要睡覺的社畜。
那段時間我都幾乎以為他要猝死了,然而竟然并沒有,白白浪費掉我的同情與關懷以及咖啡粉。
老實說當初我的情況也不太好,作家朋友無緣無故失聯,好不容易通過各種途徑尋到蹤跡擺在面前的卻只有一大五小六塊墓碑……對于我這種心思敏感細膩生活圈子簡單樸素的畫家來說簡直不堪回首。
話說回來。
既然都要離婚了,還是別住在旁人家裏比較好。無論坂口先生到底回不回家,這都不是我在決定和他劃清界限後還賴着不走占便宜的理由。
我的衣服不多,個人用品更少,大部分時間都用在收拾畫材和紙張,還有那疊密密實實保存着的手稿。林林總總塞了兩只大旅行箱後站在客廳發了會兒呆,把所有鑰匙都留在茶幾上,拖上全部家當離開這個曾經居住了近五年的地方。
當務之急是先安頓下來,我不喜歡住在網吧,只能選擇順着鶴見川逆流而上徒步走回位于橫濱市另一側的老家。熱衷旅行不幸遭遇旅團車禍雙雙飛去天國的父母留下房子和大筆保險金,哪怕真的什麽也不做也夠我一生衣食無憂
——但我還在努力畫畫賺錢,自食其力同時替我的作家朋友校正他遺稿裏的錯別字……
額……錯別字之于一個作家差不多就像是美女臉上的青春痘,除了證明青春尚在外留下的全是苦惱。
矢田家的房子幾年都沒再住過人,我決定先在附近酒店待幾天,等請來的保潔完成工作後搬進去,只有兩個行李箱畫材稿件外加幾件衣服嘛,好打理得很。
領走房卡,聯系保潔公司,順手又給距離最近的出版社打了個電話,我把已故作家朋友的舊手稿裝在手提袋裏決定先給他們找個編輯商讨下付梓費用。
先印個一萬本怎麽樣?純文學這種東西壓根不賺錢,指望靠它吃飯還不如跳進鶴見川現場表演行為藝術乞讨來得可能性高。幹脆放在鄉下自助蔬菜店裏任人認領取讀算了,反正我們一個不出名的作家和一個不出名的畫家,也不指望借這麽一本記錄着大阪小販瑣碎日常的書出名。
一時沒獲得成功不必着急,今後與成功距離遙遠的日子多着呢。
我們可以先讨論個好價格,然後再回頭拟定需要接多少畫稿攢錢。當然,得把那四顆智齒解決掉,我可不想重蹈覆轍半途崩殂以至于兩年後再次躺倒病床獨自凄凄慘慘戚戚。如果可以提前安排人生,總要在死神揮下鐮刀前趕緊把事情都安排妥當。萬一來不及賺夠自行印書的錢,也不是不能修改原則提前動用可支配遺産……我懂,做人得靈活些。
反正橫豎都要死了,留着錢幹嘛?給坂口先生買假發嗎?那簡直足夠買遍綠色系一天換一頂直到他去地獄繼續當社畜。
想到這裏我站在紅綠燈下不禁仰天長嘆,唉,竟然還有這麽多事等着我去辦,真是為難阿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