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十字路口幾十年沒發生過變化的音樂聲響起,紅燈跳做綠燈,我提着手提袋像個老太太似的躲避人流。
步履匆匆的行人如同蟻群,秩序井然卻也總少不了幾個和別人都不一樣的,比如說現在。
一個戴帽子的人跌跌撞撞大力沖過身側,恍惚間手底一輕,我立刻意識到不妙——織田作之助的遺稿!
“站住!有小偷!他偷了我朋友的遺物!”
我撒開腿就向前追——不僅僅是我的夢想,還有已故友人的夢想,都維系在那方小小的無紡布袋子裏。
豈可修!哪怕你搶走錢包呢,別動我的稿子啊混蛋!
果然是水逆尚未消退嗎?
我追在小偷身後窮追不舍,用盡吃奶的力氣讓自己不至于立刻被甩掉。好消息是這個小偷廢柴程度與我幾乎持平,壞消息是我只是個普普通通平平無奇的畫家……大概和坂口先生加在一起蹭他的便利能有零點五鵝的戰鬥力。
我是說……坂口先生零點五,我是小數點後第二位那個零,能讓他看上去不至于太過寒碜。
人逼急了什麽都能做出來,除了數學。
比如現在,奔跑在大街上和躲閃不及的行人們随機發生小球碰撞的我發揮出百分之一千的洪荒之力終于打破人們對于阿宅的固有印象,沒讓小偷脫離視線範圍。
然後……我親眼見證了索爾維會議的崩潰。
同樣和行人進行随機小球碰撞的小偷水逆犯得大概比我還嚴重。慌不擇路中他撞到了個穿黑色長風衣戴墨鏡的瘦削青年,進而沖對方破口大罵。
路走窄了啊,兄弟。你是第一天來橫濱麽?
那人沒被墨鏡蓋住的皮膚呈現出一種不健康的慘白色,兩鬓黑發末端逐漸侵染成一片雪白。他很有點“瘦長鬼影”的感覺,被人撞擊瞬間身後突然生出八只黑爪子現場演示了一番德拉庫拉伯爵究竟怎樣名垂野史……
我看到血溢出來,染在盛裝友人遺作的無紡布小口袋上。小偷倒地不起,肢體殘存的神經反應使肌肉微微抽搐。
死亡帶來恐懼,恐懼使人愚蠢。或許我總是愚蠢,但并不恐懼,更不想死。
“哪怕您想打死我也請稍等幾天,麻煩等我完成與早逝友人的約定!拜托了!”黑色利刺在眼前停下,青年擡起手非常文雅的捂嘴咳嗽:“咳咳咳咳咳咳,哼!”
然後轉身默默走掉。
姑且不讨論那個“哼”究竟都有些什麽含義,他放過了我這只菜雞的小命。
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坐上警車前我給出版社打了個電話推遲會面,對方表示非常理解。
畢竟這裏是橫濱嘛,一個約好的人突然失約或者失聯很大概率只有一種可能——卷入街頭争鬥不幸喪命。
還能接到電話證明足夠幸運,和幸運兒做生意一定不會賠本。
至少我是這樣認為。
眼看那倒黴小偷被擡上救護車,我把遺稿取出來抱緊,至于染血的無紡布袋子則交給警官們作為物證帶走。
既是受害者又是幸存者,當然跑不了被盤問。然而不管被問到什麽我都只有一種回答——“我不認識那個人”、“他戴了墨鏡看不見臉”、“沒有發生交談”、“太害怕了不記得”。
就算那位暗黑系好心路人捂得跟絕症病人似的,警察先生們還是鎖定了他的身份:盤踞在港口的黑手黨成員。早已猜到答案,我從頭到尾閉緊嘴巴很是惜命。不管怎麽說那黑衣青年好歹饒過我,鑒于本地武裝社團的兇殘程度,我一點也不想給自己添麻煩把他或是他的同事再次召喚出來。
由于附近監控也沒能拍到詳細畫面,作為食物鏈底端草食動物的我在三個小時後被警官順手送到出版社門口。
人在橫濱飄嘛,這次沒死說不定下次就死了,既然還有機會就得盡快把約定好的事情先辦完。
接待我的是位個子矮小頭頂頗為荒漠化的中年男士,容我偷懶就喊他撒哈拉吧,貼合人物形象的名稱便于記憶。臨時工奉上白開水後撒哈拉問了幾個簡單問題,無非“稿子從哪裏來?”“寫稿子的人呢?”“多少字數,印多少本,需不需要雇傭工人校對?”以及“選擇哪種類型的裝幀。”
後面那些內容無一例外都牽涉到結算金額,事關錢的問題,撒哈拉顯得非常計較。他對于輸入法不把标點符號算作一個字的做法大為不滿,就好像我占了多少便宜似的。
“我已經親自校對過了,也自行準備好電子檔,只需簡單調整排版布局。包括插畫也是我畫的,作者很年輕,已經去世了,是我的友人。”我垂下眼睛,怕被對面過于強大的聖光閃花。
撒哈拉端水的手頓住,非常符合世俗風情的神來一筆:“恕我冒昧,究竟是您先生的遺稿還是您友人的遺稿?我似乎聽到了指代男性的代詞?”
“是友人不是先生。”我很有耐心的回答他:“我曾經得過他的幫助,可惜其人英年早逝,唯餘手稿數卷。想來如今除了我,大概也不會有太多人記得。”
世俗觀念中只有關系極其親密之人才能放心托付遺志,然我卻是真的冤枉——這世界上不會再有比織田作之助更正直的人了,我深刻懷疑他連吐槽朋友的俏皮話都不會說,更別提與有夫之婦發展出什麽不合時宜的關系。
我們只是救援者和被救者偶然成為朋友的情形。至于他為什麽會把遺稿送到我這裏,大概是其他友人不方便,或者因為只有我還留在近似的出版行當裏掙紮混飯……
撒哈拉用一種非常油滑且難以形容的表情重新上下打量了我一遍:“好吧,那也沒關系,反正是已經去世的人。您打算印多少?”
“一萬本?如果送完了再加印,您覺得怎麽樣。”我反問回去。
橫濱可是島國人口數量排到前三的地區,區區一萬本書,撒出去連朵浪花都看不見。
撒哈拉又刮了我一輪,五官排布逐漸變得猥瑣:“這個數,不能再少了。這種書拿到大出版社就是花錢也不會有機會。作者不是什麽有名的人,作品只有這一部,更沒有獲得過什麽獎項作為噱頭,連炒作都炒不起來。或者您能有其他更讓我感興趣的投入?”
他伸手比劃了一下,收回手勢時五指往中間攏出個拱形還抓了抓。
“機會難得,可不要輕易錯過。”
嗯,我想好了,我想這家夥估計把我當成了風花雪月傷春悲秋浪漫多情閑極無聊的無知少婦。懶得深究那些意味深長的暗示,我收起手稿要了個免費的袋子把它們仔細收拾好,起身擡腳就走,連個餘光都懶得留給撒哈拉那過于稀疏的頭頂。
織田作之助寫的東西誠然與諾貝爾文學獎距離遙遠,但也絕對比大多數獻媚市場的碼農要好得多。這家出版社看來也就只配得上待在犄角旮旯裏的水準,它沒有資格碰觸一個人用靈魂與生命書寫出來的文字。
疾步離開出版社,走到路邊花壇才停下,我一籌莫展。
撒哈拉或許過于油膩,但他有一句話并未說錯:大型出版社根本不會給我任何機會。哪怕我自掏腰包,他們也不可能把時間浪費在注定沒有收益的事情上。
織田作之助的作品,該怎麽說呢?寫得非常貼近現實,但就是因為太過于貼近現實,那位老實木讷絮絮叨叨一心執着于市井小事的男主人公不太招年輕女孩喜歡。從市場收益的可能性來看,叫好不叫座就是它能獲得的最高成就。
這時手機響了,是保潔公司打過來的。
他們非常生氣的埋怨我不該惡作劇,矢田家分明好好的并不需要大規模深度清潔。嗯?難道說我在這場神奇的量子旅行中遺失了部分大腦嗎?
“抱歉,是我的失誤,請諸位進行正常清潔,費用不會發生變化。”意興闌珊的一邊摳手機墜子一邊答話,對方聽上去被我氣得幾乎窒息:“這并不是錢的問題矢田小姐……好吧,清潔我們會做,錢也不退,多收的将來給您折算成普通服務。”
很快電話就挂斷了,這一整天除了推銷電話完全沒有任何人聯系我。
回到酒店第N+1次試圖撥通坂口眼鏡子的號碼,理所當然無人接聽。躺在大床上翻了個身,我看到夕陽依着海面緩緩下沉,光線越來越暗,最終只留下一片霧蒙蒙的藍灰色,又被星星點點亮起來的路燈喚醒。
亮起來的不只是路燈,還有住宅中透出窗戶的橘黃暖光。
明明還能支撐裙子的溫度裏滲着絲絲涼意,我想我應該養一只溫暖粘人的皮毛動物,如果哪一天再次不幸離世還能有誰喵喵叫着替我着急。
哪怕只看在飯的份兒上。
翻身起來找到萬年難得用一次的手賬記下這件事,又順手抄起勾線筆與水彩顏料畫了顆橘紅色的小樹,我的手賬裏色彩缤紛熱鬧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