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名為夜鬥的青年被我繞進邏輯死角滾去落地臺燈後面數蘑菇,被我看着的一歧小姐勉強微笑:“其實……夜鬥确實是神明來的,只不過賣點比較偏,除了神明該幹的他什麽都會!”
“……”
這回輪到我無語凝噎。
病房裏陷入沉默,外面卻變得熱鬧起來。病房樓下就是臨近馬路的側門,人聲越來越大,聽上去像是記者們擁擠着采訪。
“沒關系的,哥哥和爸爸能處理好。”一歧小姐的表情有些難過。
浴衣青年不再數蘑菇,從角落跳出來圍着她安慰。
嗯……不管他們兩個到底同為病友還是中二未愈,至少看上去感情很好的樣子。像我這樣的老阿姨,最喜歡看到小朋友們相親相愛結局圓滿。
“對了,矢田吹雪是吧?”夜鬥“百忙”之中擡頭詢問,我心不在焉“嗯”了一聲,青年看向窗外:“神明是存在的,你可要看好了。”
說着他松開一歧小姐直接穿透加厚玻璃,懸浮在半空中大喝:“雪器!”
一道光斑從不遠處疾馳而來化作兩把刀,刀鋒破開空氣,那一刻我聽到了充滿憤怒的扭曲哀嚎。
忽然出現的巨大怪物形狀怪異色彩斑斓長滿眼睛,被斬斷後在陽光下逐漸消融,夜鬥跳回來松開手,他手裏的打刀脅差同時落地變成個黃色頭發約莫十三四歲的小男孩。
“時化造成的影響逐漸消退,醫院很快就能恢複正常。”
他說的後半句我懂了,前半句就……
小男孩嘟嘟囔囔埋怨了夜鬥兩句,轉而向我點點頭:“雪音,那家夥的神器。你好。”
“額……好吧。”我聽到三觀破碎後刷新的聲音:“矢田吹雪,您好。”
原來世界上真有神明存在,看來我回到兩年前也不一定是量子旅行……
“剛才那個,是什麽?還會發出奇怪聲音。”我念念不忘那只既醜陋又絢爛的怪物,潛意識裏知道不應該去看,視線卻無法控制。
“妖怪,堕落了的人類靈魂。”夜鬥壓低眼睛,陰影讓他多了抹凝澀氣質,很快又被打破:“就和隔夜的泡面一樣啦隔夜的泡面!聞上去味道不錯但你絕對不想塞進嘴裏。”
我:“……”
“嘛……醫院裏出現這些怨念未消的妖怪很正常,只不過平時不會長這麽大。當然是有其他神明故意為之,但您明顯沒有受到任何影響,所以我決定拐回來看看。”
他重新恢複正經表情,垂下眼睛嚴肅起來:“為什麽呢?神明的挑撥與詛咒也沒有讓你心生怨恨,請你告訴我,該如何做到。”
“……”
“怨恨?為什麽不可以怨恨。”
過了很久坐在病床上的長發女子收回看向窗外的視線怔怔回答。她就像是在課堂上遇到難題的學生一樣歪着腦袋眼睛裏滿是迷惑:“為什麽不可以?憎惡、嫉妒、貪婪、憤怒……這些都是正常人類的正常感情。不會厭惡就沒有喜愛,沒有憤怒就沒有平和。哪怕作為神明,歷經了漫長時光難道就不會有那麽幾天情緒特別低落的時候……”
形貌昳麗眼睛裏卻淡漠無波,夜鬥竟然産生了一種荒謬的錯覺——此刻她比自己更像端坐天幕的神子,人間種種猶如浮雲游過,半點不入心門。
她低下頭,雙手抱緊身體微微顫抖,聲音逐漸降低:“連怨恨都不被允許的世界,實在是太可怕了。”
青年瞠目結舌,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會得到這種回答。
密閉病房內那些飽含屈辱不甘不願的眼睛轉了幾圈,阖上眼睑,消失無蹤。
“就這樣?”
這千八百年的禍津神大概是白當了。
夜鬥當然知道人類擁有多面性,同時他更清楚幕後操縱混亂的神有多麽善于挑撥人心。無限放大的惡念就是災難,需要退治,需要消滅,那人正是利用這一點勾起每個普通人潛藏在內心的惡從而達到目的。
從來沒有誰問過“為什麽不可以怨恨”,更沒有人或神表情冷淡的點點頭回答——“哦,如果怨恨,那就去怨恨好了。”
“世界是不公平的。”蒼白的女人抱緊被子嘆了口氣,似乎在對自己說話,更像是回答:“有些人生下來就擁有一切,健全的身體,和睦的家庭,充足的資源,美好的容貌,被整個世界寵愛似的……但有些人,兩手空空來到世間,無論怎樣努力真正想要的東西也會在得到的瞬間立刻消失。沒人傾聽他們的訴求,沒人關注他們的痛苦,沒人在意他們的奮鬥,只能孤獨的在泥潭中掙紮獨自漸行漸遠。你告訴我,這樣的世界,竟然還不允許怨恨?”
“連死亡都能被修改的世界,憑什麽不允許我們高昂頭顱對它說不。”
她平靜的語氣和描繪的內容背道而馳,蒼白樸素,帶着點漫不經心,卻奇異的讓人心情重歸安寧。那些讓人如鲠在喉吐不出吞不下的悲憤忽得釋然,旅人放下束縛在背上的巨石,帶着傷感的輕松低垂眼睑露出疲倦微笑。
就這樣,彼此和解也罷,抗争到底也罷,有什麽不好?
我們都是成年人,早已明白不是努力就會有結果,不是奉獻就能得到回報,不是鬥争就能換取勝利。你所謂的拼盡全力在其他人眼裏也許只是不痛不癢的無病呻吟。那些圓滿到讓人滿心甜蜜渾身輕飄飄的劇情只存在于文學家筆尖下的稿紙上,只存在于飯後打開的電視屏幕裏,只存在于詩人瑰麗浪漫的想象之中——請暫時忽略部分刀片制造商,謝謝。
“可是,可是,時化的妖怪會寄生進而感染那些原本正常的靈魂,将他們拖進活地獄中去……”
他想到自己斬殺妖怪的初衷,急急忙忙說出來——想要反駁她,想要讓她承認那種冷漠到骨髓深處的觀點是錯的。坐在病床上的女人連眼皮也不曾擡起,聲線平穩:“沒有神明出現以前的世界,人類難道死光了嗎。不再有神明的世界,人類一定會滅絕嗎。”
“世界是什麽,神明是什麽,你是什麽。假設你将自己定義為世界中心的神明,那麽是否可以推論你即本源。既然你是本源,為何還要苦惱。反正無論怎樣做,都會有一部分無法挽救……”
“神明,不應該全知全能麽。如果并非全知全能,又與人類有何區別。”
她終于擡起頭,用一種無辜且無奈的表情,仿佛看一個倔強孩童似的笑了:“承認失敗,承認不完美,承認內心深處永不消失的惡,很難嗎?”
“啊……”夜鬥睜大眼睛:“原來是這樣,竟然是這樣。”
與自己講和。并非低頭彎腰屈服于現實,而是理解了痛苦後的回歸。
不再驚慌失措憤怒難抑的向陌生路人咆哮“為什麽是我”“為什麽我要遭受這一切”,而是像位攏着披肩坐在壁爐旁端起熱水慢慢啜飲的老祖母一樣,每當被問起曾經作為勇者時的驚險旅程都會向後仰過去笑眯眼睛,然後簡簡單單回答一句——“哎呀,哈哈哈哈哈哈。”
每個人都走在主觀選擇的道路上,拿自己前途迷茫的路去問另一個茕茕獨行的人,到底是誰在為難誰?
病房裏溫度逐漸回升,忽略掉剛才那些不科學的玄幻畫面,我抱緊小被子努力忽悠中二病人。
總不能跳起來甩兩個耳光打醒他,最重要的是我很有可能打不過……
關于生死善惡對錯之類的哲學辯題我有一整個書房的智慧結晶換着用,坂口先生那些能砸死人的書總算沒白買。一款不來勁還有另一款,不斷抛出看似悖論的無數問題,要麽恢複正常要麽徹底瘋狂,保管治好中二病。
一歧小姐的男朋友顯然腦補了很多東西,半晌後他把手抄進浴衣袖子裏,踩着拖鞋大大咧咧轉身往病房大門處走:“多謝。好好休息,矢田小姐。日和、雪音,走了。”
“如果有需要,就撥通我的電話,外賣神明夜鬥,五日元替您解決所有困難。”他留下號碼,踢踢踏踏搖搖晃晃催促其他人,很快空間重新恢複安靜,似乎又有誰在窗外冷笑一聲飄然遠遁。
隔天上午辦過出院手續我被一歧将臣開車送回家門口,蘇格拉底端端正正坐在櫻樹樹杈上居高臨下沖青年噴了口氣,我則有氣無力沖他揮揮手:“抱歉啊,讓你獨自在家過了幾天。不過醫院的話,對于你來說還是能不去盡量不要去。”
貓得了這句解釋舔舔爪子跳下樹枝,圍着我的鞋轉了一圈。我想他大概是原諒了,高高揚起的尾巴惬意搖擺,走到玄關門前相當人性化的伸長爪子抓撓着。
“好的好的,這就開門。”
——目力所及之處的客廳裏一片狼藉,這簡直是肯定的。只要牆上還沒被拆個洞,我的貓就總還是愛我的。
普通寵物店只負責上門給蘇格拉底鏟屎添水加糧,不覆蓋整理業務。至于在中華街開店的D……求生欲告訴我不到萬不得已最好別請動這位。
謝過一歧将臣,拆了一半的客廳不适合招待客人,只能委婉表示将來再約。青年非常體貼的點頭告辭而去,走之前專門對灑了一地的耗材表示哀悼:“撿起來說不定還能用。”
“是啊是啊,沒沾水就還有救。”我彎腰撿起幾個抱枕,“謝謝,再見。”
門被人從外面關好,車輪碾壓地面的聲音逐漸消失。
蘇格拉底幾步蹿上通天柱,坐在頂端低頭盯着鏟屎的督促我打掃衛生整理家務。
貓這種動物,和他生氣是沒有用的,要怪只能怪自己不曾把準備工作做得更加充分。水杯不加蓋就不要埋怨總喝洗Jio水,抽屜沒有鎖就不要嘆息顏料撒滿地。總之家裏養個孩子會遭遇什麽,養貓的話大概相距不遠。
從醫院回到家中的第一個上午,完全消耗在內務上。
數數日子,傳票快要到期,也不知道開庭的時間會定在哪一天。一邊忙碌一邊走神,抱着蘇格拉小少爺底躺在沙發上聽着他的呼嚕聲陷入沉睡。陽光透過窗戶曬得正好,甚至曬得我出了層薄汗。
往後數日我沒有踏出家門一步,便利店的打工小妹會在下班路過時替我帶幾個面包飯團挂在大門把手上,摸過去摘下來撕開包裝即可食用,不需要費心思考,不需要為難選擇。
不,并不是窩在家裏無所事事,與此完全相反,我忙得很。郵箱中還有些之前沒能完成的插畫,眼看交稿期迫近,總要肝上進度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