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不知道是太宰先生身手敏捷還是大家早已心中有數,很快聚餐的準備就做得差不多了。
谷崎潤一郎和國木田先生一起搬出幾張折疊桌展開放在草地上品整齊。潤一郎的妹妹直美幫忙挪凳子,與謝野醫生搬了碗筷出來擺放,抖得風中淩亂的棉被先生披着棉被一邊在嘴裏念叨“芳子”一邊從袋子裏取出蘋果酒和一些水果。亂步先生找好位置抱着薯片坐在凳子上,盯着我直到看見炸得金黃酥脆的雞塊和蝦球才心滿意足挪開視線。
就連口味也和小孩子似的。
“手藝一般,只能聊表心意。”我借着端盤子的機會錯身對國木田先生道:“冰箱裏還放着一只盆布丁,麻煩您抽空替我帶去給大倉小姐他們。感謝大家的救助與保護。”
雖說對我造成生命威脅的異能力殺人魔仍舊在逃,好歹我還活着,适當的謝意也是應該。國木田先生擡頭看了我一眼,認真記下這件事:“明白了。”
不是所有的被保護人都會道謝,實際上時常會被人抱怨的青年露出溫和微笑點點頭:“謝謝,謝謝您。”
“诶?為什麽要反過來謝我?”
我放下盤子看着他,這位正直的男士摸着手賬感慨:“大約正是因為世界上還有矢田小姐這樣溫柔的人,才能讓我們一次又一次堅定對理想的追求。”
笑着低頭将裝着螃蟹的盤子推到桌面正中,我勾起小指将頭發摟到背後:“您可千萬不要再這樣誇我啦,我只不過是個普普通通平平無奇的畫家而已。”
“诶!矢田小姐對自己的認知恐怕有點問題哦!”黃發青年背後偷偷伸出來一只手摸向盛裝着螃蟹的盤子,與謝野醫生提着酒瓶斜過來一掌拍個正着:“再有下次我就幫你免費做個切除手術,太宰。”
“嗚哇——!”
偷螃蟹的手立刻縮回去,太宰先生佯做無事半途改道牽起我半長不短的頭發:“要是長一些會更好看吧?”
不等我想明白要說什麽,國木田先生收好手賬輕車熟路抓起他的衣領瘋狂搖晃:“不!要!騷!擾!被!保!護!人!”
額……我想我是不必再說什麽了,轉身回去将剩下的盤子都端出來。
聚餐非常成功。即便我烹饪水平僅限家常餐點,終究勝在食材新鮮優質,武裝偵探社的社員們又都是肯鼓勵贊美別人的大好人,非常給面子的清空了所有盤子。與謝野小姐舉着酒瓶坐在我身邊,另一側坐着亂步先生,有時孩子氣有時癫狂的太宰先生被隔離在兩米外,獨自低頭面對盤子時不時發出規律的詭異笑聲。
總體來說,度過了一個忙碌且有意義的黃昏。
完成清理工作後天色暗沉,折疊桌也好,桌椅板凳也好,都被收進充當倉庫的空屋子。偵探們要麽趕往辦公室值夜班,要麽回到房間休息。我坐在榻榻米上,懷裏抱着蘇格拉底,無論如何也沒有絲毫睡意。
打開板子和陽小姐的照片,靈感擋不住的洶湧澎湃。
很快不同年齡段不同動作不同表情的貓咪偵探陽小姐出現在我筆下,帶着點傲嬌的小刁蠻,眼睛閃閃發亮,游走在明暗間洞悉一切陰謀與秘密……
不知不覺一直畫到月影西斜,眼看再過兩個小時天就要亮了,仍舊睡不着的我放下板子和畫筆,順手給蘇格拉底蓋了張小毯子遮住雪白雪白小肚皮。
拉開大門走到宿舍走廊上,此刻整個橫濱都靜默無聲。
這是結束婚姻後度過的第一天,并沒有想象中那麽難熬。大約是我為數不多的怨念在作祟,打開手機嘗試着撥通安吾的號碼,三聲鈴響,低頭埋入手臂間慌忙挂斷,挫敗感油然而生。
兩種可能。
一種是電話被接聽,我該對安吾說什麽?
——“你好,你看到法院的傳票與判決書了嗎?”
想想就蠢到掉渣。
第二種是無人接聽……那我又為什麽要為明擺着的答案難過。
把玩着手裏的電子産品,走廊盡頭另一扇門打開了,同樣精神奕奕的太宰先生先是探頭向外看,繼而走出來:“我就說聽到了什麽聲音。怎麽,矢田小姐也睡不着嗎?”
他現在的狀态看上去可比白天好多了,就像是晝夜颠倒的夜行生物,回歸夜晚才能解開封印恢複正常。
沙色風衣落在肩頭,男子溫和的向我攤開手:“不要着涼了。”
衣衫間浸透着桃花和蘋果酒的味道,也許還有些水腥氣。我怔怔盯着一樓的草坪——安吾失眠那段時間我也曾起夜替他披上過衣服,每次他都會握緊我的手但又什麽也不肯說。看得見的悲痛彌漫在書房裏,混雜着愧疚的氣息。
那個時候的安吾,究竟在想些什麽?
“嘛……雖然沒有立場這麽說,但是您這樣的美人站在身邊心裏卻想着其他男人,就算是我也會感到沮喪。”
太宰先生變魔術一樣從背後遞給我一瓶米酒:“度數很低,不會醉。”
說着他拉開另一瓶放進我手裏,拿走了被我握着的這一瓶:“抱歉,昨天您最需要鼓勵和勇氣的時候我因為其他事情耽誤了沒在現場。”
我這才想起國木田先生怒吼過的“投海自盡”,側過眼睛擡頭看向身邊同樣睡不着的青年。月光下他鳶色的眼睛分明染上一層薄紅:“您在看什麽?”
帶着笑意的音調在末尾向上斜飛,我收回視線舉起米酒喝了一口:“為什麽您會想死呢,太宰先生?”
黑發青年怔愣片刻,輕笑着将手搭在欄杆上靠着:“大概是因為……找不到活着的意義。”
甜味消失後酒香在口腔中彌漫,我停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噢,原來是這樣。”那就沒得說了,就像我寧可忍受放療與化療的痛苦也掙紮着不想死,有的人就是覺得人生百無聊賴不想活。
無非是不同個體因遭遇不同環境影響而做出的主觀選擇,大家都是成年人,沒什麽可勸的。
“诶?矢田小姐都不勸一勸我的麽?”
他聲音裏的笑意就沒有淡化過,我扭開臉盯着空無一人的街道又喝了一口:“人既然有活着的權力,那就也應該有投身死亡的選擇。反正無論是誰,一生都只能活一次,也只能死一次。”
“即便猶如野犬般堕落到最底層?”另一瓶米酒的拉環被拉開,說話的男人語氣裏多了幾分漫不經心。我看着手裏的瓶子喃喃:“野犬也好,家貓也好,又有什麽不一樣?唯有堕落到最深處才能窺探本性,才能擺脫後天環境強加的桎楛重新審視自我,才能從重重束縛中得到解脫。”
“這還真是……”
聳人聽聞的見解。
太宰先生的聲音又變了,我聽到陰郁的絕望在翻湧:“如果邀請您一起堕落呢?兩個人總比一個人更容易鼓起勇氣,比如說一起從這裏跳下去……”他帶着顯而易見的不滿小聲抱怨:“高度太低了,還不是水泥地。”
并不喜歡讨論這個問題,脫下披在身上的沙色長風衣還給它的主人,我轉身走回宿舍:“不過我還是希望您能繼續努力求索尋找活着的意義。因為……如果您出了什麽意外,偵探社的大家一定會傷心吧。”
不再停留開門走進房間,迎面就看見蘇格拉底端正坐在小被子上目光炯炯。
我:“……”
“寶貝,你又不會變,不要用看出軌女友的眼神看我好嗎?”
我伸手撩了下貓咪的胡子,蘇格拉底钴藍色的眼睛似乎又想生氣又想害羞。
和白天遇到的橘發青年可真像。
“我們今天遇到的确實不是你爸爸,對麽?”我側躺下來把指頭摁在他的白手套上,貓咪立刻不甘示弱抽出爪爪反壓。
如果記憶沒出錯的話,自稱名叫中原中也的社會暴力團體小頭目,我是認識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好幾年前,我剛剛國中畢業升入青葉區公立高中。
我記得有一天一個橘色頭發藍色眼睛的男孩子滿社區挨家挨戶詢問是否有短工做。那個時候長輩們都還年輕,沒人需要額外雇傭小孩子做事。
但父親還是給他開了栅欄門,指着院子裏那棵被騙着買錯了的櫻花樹要他幫忙除草澆水,并約定每隔一段時間都得來做,每次按照工作時間當場給他結算工資。
——所謂工資其實是母親提前烤制好的面包,一大籃子,不一定能有多好吃但數量絕對足以果腹。
“不是所有小孩子都能像吹雪一樣擁有爸爸媽媽和家人之間的愛,所以啊,面對匮乏的人能伸手幫一把總是好的。”當我問及原因時父親總會扭頭看向窗外的櫻樹嘆息:“我們能在橫濱好好生活,不回饋這座城市可不行。”
因為學業緣故,我與那個橘發男孩的交集少之又少,偶爾遇見彼此也不曾交談。主要是當初的我正值中二期,打從心底認為語言是種無聊的東西,人們嘴上說的和心裏想的往往背道而馳,既然如此還不如保持緘默,省得說那麽多無用之話浪費生命欺騙感情。
後來幾年橫濱亂得一塌糊塗,連學校也不得不隔三差五放些短假以免學生們遭遇危險,我這才在家裏真正與他接觸——大女孩默默遞給小男生牛奶和果汁,然後就坐在被櫻樹遮擋着的窗邊認真看書。
停學只是暫時的,像我這種不大聰明的人,總得提前努力些才行。
再往後父親母親也不得不留在家裏,父親很喜歡有幹勁又有責任感的男孩,偶爾會拿了我的舊課本給來幫忙收拾花園的少年做教材講些東西。教學之中他們也會發生些其他對話,譬如父親就問過那個男孩願不願意被收養,然而他既不肯告訴我們全名也不肯被收養,只說還有更多無家可歸的孩子等着他去保護。
——父親只能嘆息着放棄。
他們也曾讨論到過港口地區的暴力社會團體,橘發少年說他很讨厭那些人。
沒想到現在他自己也成了其中之一。
還真是世事無常,唯有唏噓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