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四周景色極速後退,道旁的樹連成虛影。丹殷油門加到最大,心髒嘶啞崩裂、幹涸枯疼。速度提升到極致,疼痛也迅猛得甜美動人。

丹殷沉迷這種感覺,鮮活的急切的,春風吹又生,草原上的野火,冰凍幹冷撕裂後炸開的岩漿。迎面的風繩索一般絞住他的脖頸,靈魂出竅,鮮血橫流。他仿佛已不在這具身軀裏,他的魂靈已被剿滅,被踐踏在車輪之下。

這具身軀是無主之物,是贖罪的上好祭品,投入烈火裏焚燒獻祭,灼成灰炭幾抔。沒有魂靈,沒有雜垢,赤.裸.裸一條身軀,赤.裸.裸還歸大地。

遠處的圍欄後是大河,河海是最好的歸宿。所有的原罪都将被沖刷幹淨,歸去,歸去,新生的生命無暇無孽,父母恩愛,家庭幸福,人生平凡安樂,或是做一根野草,春天搖曳,冬日枯萎,經歷一個春秋,受一年好光景。

丹殷猛地踩了剎車,車子甩開好幾米。

他濕了眼眶,無言顫栗。

·

回到荊園時,丹殷勾着淺笑,好似對新車挺滿意。陶一鳴見狀放下了提起的心,或許是新車确實性能好,所以兜了好幾圈罷。

丹殷笑着跟陶一鳴打了招呼,邀請他留下吃飯。

陶一鳴不自在地偏過了頭,說宋總還吩咐了點事得立刻去辦。

“這麽急,怎麽在這等了我這麽久?”丹殷笑着脫了外套,卧倒在沙發上,撐着手肘看向別別扭扭的陶一鳴,眼裏的笑意似有若無,閃着細碎的灰藍光芒。

他不等陶一鳴回答,徑自發問:“你讨厭我,對吧。”

陶一鳴怔了片刻,沒有反應過來。

“不,不,你是可憐我,近期越來越明顯地躲着我。以前你不是這樣的啊,一鳴,”丹殷卧在沙發上,微微仰起頭,疑惑地看着他,“是不是宋延有新歡了,你不好意思對我說?”

丹殷垂下了臉龐,喃喃道:“我覺得有些不對勁兒,最近宋延越來越忙,陪我的時間越來越少。”

“陶一鳴,”丹殷撐起手肘,歪着頭直直地望向他,“你不要瞞着我。”

丹殷直勾勾沒有半分遮掩的目光掃過來,陶一鳴一愣,下意識回了句“還沒有”,出了聲才意識到這一點,懊悔湧上心頭,不得不解釋起來。是宋老爺的意思,宋總沒答應。只是為了應付宋老爺,不好成日來這邊。

丹殷沒說話,只是微阖着眼簾笑了一下,無辜又誘人:“一鳴,總會有那麽一天的,對吧。”

陶一鳴忍不住上前幾步,想要走過去安慰他,抱住他,輕輕地哄他,卻記起自己的身份,克制地後退了。

丹殷翻了個身,懶洋洋地嗫嚅着,渾不在意般:“你走吧,我不強留你。”

陽光透過綠色的簾幕,暈染了沙發上的嬌人。陶一鳴僵直着身體停留片刻,感到十分不甘,但他的任務已到了緊要關頭,絕不能半途而廢。陶一鳴握緊拳頭,看了一眼丹殷嬌軟的側影後,轉身離開了。還沒走出大門,就看見了遠遠駛來的流利車身,他辨認出來,快步走到了兩邊,伫立一旁。車輛駛過了,他才邁着步子繼續前行。

宋延下了車,走到庭院裏摘下一朵絨球月季。他輕輕捏在手裏,走進屋,換了鞋。看到丹殷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踱步過去,順了順他的黑發。

丹殷回頭望,乍見眼前一朵花,張開唇瓣,含住了一片。宋延摸他頭發的手頓了片刻。丹殷微微後仰,那片花瓣被叼了下來。

他抿舔着花瓣,看向宋延,也不說話,就是望着。他心裏有些不滿,不太想搭理眼前的人。

但宋延卻好似沒接收到他的情緒,丹殷盯了會兒覺得沒了意思,微阖了眼,任黑睫投下兩扇弧度優美的剪影。抿爛了花瓣,丹殷含糊不清地說:“月季沒什麽味道的,我不要了。”

宋延的目光越發灼熱,竟低頭含住一片花瓣,俯下身體,吻他。撬開口齒,不顧丹殷的輕輕掙紮,喂了進去。

“再嘗嘗吧,這片不一樣。”

丹殷紅了臉,些許口涎流到唇外,含糊地嗯了一聲。

宋延抱起他,輕輕撫摸他的脊背,低聲嘆道:“我的丹殷真乖。”

宋延本來有些疲倦,看到丹殷後那倦意就漸漸散去了。最近暗地裏的生意不甚太平。各類黑道組織層出不窮,料理起來難免東奔西跑。況且父親對他常住荊園有些不滿,大概之後很長時間都會留在宋宅,陪丹殷的時間就少了。

宋延的安撫輕柔又溫暖,丹殷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懷抱,在這柔和的午後,他躺在宋延溫暖的胸膛上,慢慢睡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天黑了,宋延不在。丹殷躺在沙發上,有些疲憊。他等待的人一直沒來,陪他的人又忙忙碌碌,近些時候,總覺得乏力倦怠。他睜着眼眸望着天花板,好似想到了很多,又好像什麽都沒想。擡起手看了一眼,指甲裏的小月牙接近于無,他不喜歡。

他的手落到他的嘴裏,牙齒輕輕舔了舔,咬了咬,力度越來越大,直到破了皮滲了血,嘗到絲絲腥鹹,才住了嘴。

丹殷想釋放一下心情,便起身打開電視,翻出一個悲劇電影觀看。苔藓一樣的世界裏,主人公穿行在破破爛爛的大街上,跌倒在水坑裏。污濁肮髒的水垢舔滿他全身,破舊陰暗的角落偷偷糜爛。主人公翻了個身,喘氣。

他望着天空,鏡頭離他越來越遠。他一直喘着氣,直到屏幕變黑,列出一個個人名。

丹殷木木地看完了整場電影,落幕時沒什麽表情地落着淚。他半癱在沙發上,骨頭像被人抽了出來,只留一身瓷器般的白肉堆疊。瓷器上長了張人臉,人臉沒什麽表情。他的魂靈飄蕩在片尾曲裏,聚集又消散,散了又凝固在一起。絲絲縷縷,花團錦簇,重重疊疊,走馬觀花一樣旋轉。

直到一只蜜蜂闖進這個世界,虛幻缥缈的線條争先恐後地後退,靡靡之音中闖進了嗚嗚嗡鳴,苔藓還沒長滿臺階就被人一腳踩了個稀碎。黑貓從牆角跳下,來來往往的人影快進快退。灰色的紅色的藍色的光點交疊纏繞又重合,一個個圓圈晃來晃去,越來越大,布滿整個視線,又剎那間炸開,無數的光波散落下來,白晝陡然飄浮着層層灰紅藍。

片尾曲停了,蜜蜂飛走了,薄涼夜晚,房間裏昏暗沉靜。沙發上的人睜着眼,大顆大顆地掉淚珠兒,像是要将身體裏多餘的水分擠出來一樣,沒個停歇。

哭盡了淚,丹殷長長地吐出口氣,感到心中郁氣消散大半。身體發出饑餓的轟鳴,丹殷“哎哎”叫喚一聲,認命地掏出手機伺候自己嬌貴的胃。由于前些日子辭了傭人,丹殷只好打開APP,随意點了一堆炸貨小吃。

高油高辣,沒啥營養,可真是舒爽呀。丹殷看了看自己沾了點油漬的手,滿足地打了個嗝兒。

·

宋延自那天起,很久沒來了。丹殷放縱着辛文賦的親近。

辛文賦是個挺好的朋友。他們一起買菜做飯看電影,丹殷覺得很安寧。細碎的日常,一樣樣鋪展開來,丹殷像補足了氧氣般,感到內心平和,無悲無喜。

直到有一個人闖進他的空屋,絞碎了他的安寧。

那人英俊而嚣張,號稱宋延的未婚夫,頂着頭銀毛,年齡看着不大,眉毛卻要挑到天上去。

那人自稱封英光,闖進來後看着他的臉龐愣了片刻,随即轉過頭,挑剔地打量着四周。安保人員在後面焦急地說着對不起,沒攔住,開車硬闖什麽的,丹殷沒說什麽,只是讓他們離開了。

封英光無所謂地切了聲,回過頭來,靠近丹殷,施舍般挑起他下巴。

啧啧幾聲,嘆道:“倒是長了張好臉。我倒也不介意宋哥養個小玩意,只是吃獨食就不太好了。要是你也肯跟我,婚後也不介意繼續養着你。”

丹殷撇開頭,後退幾步,取出手機撥了宋延的號碼,沒人接。

“哈哈,宋哥正忙得焦頭爛額呢,他那小姨是個狠角色,晚幾步宋家就要姓鄒了,哪有功夫搭理你。”

丹殷立在原地,垂着臉龐。良久,擡頭望他,問:“找我做什麽?”

封英光走到沙發上,坐下,腿交疊着搭到矮桌上,一晃一晃:“不幹什麽,去,拿杯水來。”

丹殷看了幾下封英光晃着的腿,笑了。不知怎的,就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幹些什麽。呵,他最讨厭不請自來的人。

他轉身往廚房走去,漫不經心地打開櫃子從夾層裏抽出一板藥,倒了三顆在手心。這可是黑市的緊俏貨,真是便宜這位客人了。

丹殷一顆顆地将其碾碎,混入了蘇打水裏。

三年前有人闖進了他貧民窟的屋子,他選擇用棍棒敲碎了那人的膝蓋。敲第一次的時候,沒把握好力度,那人的腳彈得老高了。多敲幾次,就彈不起來了。

丹殷晃了晃杯子,藥溶于水,很快不見蹤影。他淺笑着又晃了幾次,心情很好地哼了幾句歌。

轉身出廚房門的時候,他勾起的柔唇垂了下來,眼眶紅了,還有點潤。

他把杯子端在了桌子上,封英光瞥了兩眼他的神情,不以為意地啧了聲,端起杯子,喝了半杯。

“放輕松,我還不至于怎麽滴你,不過嘛——”他還沒來得及放點狠話,就感覺眼前眩暈起來,他看向丹殷,神情從飄飄然變得狠厲起來,還沒掏出手機,就暈了過去。

杯子滑落在地,刺啦嘩啦響了兩下,丹殷盯着碎片,眼眶包裹着的淚徹底落了下來。他從抽屜裏取出一卷牛皮紙,攤開,一把把的利刃從小到大依次排列,刀身晃着銀白的亮光,閃過丹殷淺笑的臉龐。

他挑了把弧度利落的小刀,放到桌旁。而後慢步走到沙發邊,流着淚撫摸封英光的臉,似乎在提前哀悼這世上又少了一個俊美的皮囊,雙眸微阖,神情悲憫。

不好意思啊,兄弟,今天有點克制不住自個兒,對不住了。

他從封英光的眉骨一路往下撫摸,安撫般輕哼着歌,溫柔地哄人沉眠。心情不可抑制地愉悅起來,好像飄在雲端,綿軟迷醉。

好鄰居辛文賦聽到動靜趕過來時,丹殷的歌還沒哼完——

“上城的河一望無際,下城的河垃圾遍地;媽媽告訴我,這是天意,天意;上城的人光鮮靓麗,下城的人衣不蔽體;媽媽告訴我,這是命運,命運……”

辛文賦靠在忘了關上的門口,靜靜地聽完了剩下的歌。

他走進去時,丹殷回過頭來,破涕為笑,似乎早已注意到了他的到來。

上午的薄光照在丹殷身上,襯得他一身軟骨,柔弱無力。他輕靠在沙發旁,微笑着道了聲:“辛富哥。”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偏遠的小山村裏,辛文賦還不叫辛文賦,他的名字很俗,就叫辛富。

他隔壁家有個很漂亮的小孩,總喜歡怯怯地拉着他的衣角。他雖然有些不耐煩,卻還是抱着小孩逛完了半邊大山。他爸是個赤腳醫生,他也會認些草藥,小孩對花花草草很感興趣,他就一邊抱着他一邊教他辨認草藥。

小孩的媽媽也很漂亮,是小地方沒有的美麗。即使一直戴着腳鐐,走起路來哐哐作響, 也不影響她周身的溫柔優雅,笑起來就像——就像哪裏落下來的九天神女。

小孩的奶奶兇神惡煞,小孩的爸爸脾氣也不好。但是媽媽總是笑,總是微笑。

小孩認清了每一株藥草,小孩的媽媽笑得越來越溫柔。

後來小孩的奶奶突然就死了,小孩的媽媽流着淚安慰他爸。不久之後,就聽說他們一家要去大城市拼搏了。小孩的爸爸雄心壯志,小孩的媽媽溫柔鼓勵。

自此,在那片幽綠蔥郁的大山裏,他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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