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丹殷做了一夜的夢,醒時已經忘了個幹幹淨淨。

側身準備起床時,發現自己的右側還躺了個人。那人眉目俊美,鼻梁高挺,只是唇白了些,顯得缺了血色。丹殷摸了摸他的額頭,感覺比自己的手熱了些。不能确定,就翻身擁過去,額頭抵着額頭。

感受了會兒,确實是有些燙了。正準備起身叫醫生來,卻被宋延一把拉住,倒在了他的胸膛上。

一起一伏,一起一伏,丹殷觸碰着宋延的心髒。

“你怎麽發燒了?”丹殷聽着他的心跳聲問。

宋延環抱住他,手搭在他的肩臂上。久違的寧靜讓宋延吸了口氣,緩緩吐出,像是吐盡了這幾個月以來的不快與倦怠。

“沒事,我一會兒吃點藥就行。”宋延摸了摸丹殷綢緞般的細軟頭發,不解地問:“傭人怎麽都不見了,一個人住,總還是空蕩了些。”

丹殷微微仰起頭,撐着手肘望宋延:“我得走了,就只好多給些工資辭退他們了。”

宋延意會到了丹殷的話外之意,起身坐起來,将丹殷整個地圈在懷裏,溫和地解釋道:“我不會和封家結親。阿殷,這只是暫時的。”

“是嗎?”丹殷抿了抿唇,垂下眼簾,不看他,“可我不相信。我留在這裏能做什麽呢,被你圈養一輩子嗎?”

“你把我當什麽。小貓?小狗?玩意兒?還是……”

宋延伸手捂住了丹殷的唇,止住了他貶低自己的言語。他抱住他,力度有些大,似乎要将丹殷整個地熔在自己懷裏:“再給我一些時間,阿殷。再給我一些時間……”

丹殷舔了舔牙齒,嘲諷地呵了聲,聲音很小,像是吐了口氣。他的身軀和宋延的身軀緊密相貼,能感受到對方身體的灼熱。這樣的溫暖讓丹殷眷念又厭惡,他躺在池玉成懷裏時,只覺得歲月平和。在宋延身邊,卻是糖裏摻了雜質,舔化了外殼就咯牙。

見到宋延的淡淡喜悅消散了,丹殷使勁推開了宋延,雙眼泛紅,咬住唇瓣,勉力止住哽咽:“你把我當人看嗎,宋延?你什麽事都不說,就讓我乖、乖、乖!我不知道你有哪些朋友,也不知曉你的事業如何,我甚至不了解你。”

“你太虛幻了,你的形象太模糊了。你就站在我眼前,我卻覺得你離我好遠,好遠。”

丹殷紅着眼望他,想起過去的種種不堪,無法抑制地憤怒起來:“你們都把我當傻子,一個二個都把我當傻子哄。”

他一把掀開了被子,使勁扔到牆角,被子軟塌塌地堆疊在一起,好似他的力道實在微不足道,不值一提。丹殷克制不住心裏勃然的怒意,沙啞着聲音沖着宋延吼:“我他媽是個人,活生生的正常的人,憑什麽這麽對我,啊,憑什麽,宋延,憑什麽?”

丹殷使勁睜着眼眶,不讓淚水落下來。他惡狠狠地盯着宋延,要為最近的一切讨個答案。

宋延卻只是望着他,一貫的波瀾不驚,一如既往的活雕塑樣兒。

丹殷嘲弄地笑了,在宋延看不清情緒的眼神中沖了上去。他壓倒宋延,在他的鎖骨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直咬得牙齒生疼,血腥味濃。宋延撫摸着他的黑發、他的脊背,不發一言,任由他施為。

丹殷不知怎的就覺得好好笑,特別好笑,笑得他小腹抽疼,淚水滲落。丹殷翻身起床,笑着離開了房間。血水從他的嘴角滑落,他伸手擦拭。中指上的血液星星點點,他含吮着,嘗到了腥鹹縷縷,只覺宋延的血裏滲滿了鐵鏽,噎得人肺腑作疼,連綿不絕。

他不願再遮遮掩掩地活了,既然沒人來,沒人歸來,他就索性恣意些。丹殷去車庫挑了輛嚣張的紅色跑車,踩着油門沖了出去。生來就是賤種,裝什麽大象,這裏的一切都讓他惡心。他寧願腐爛到泥裏,他寧願從來沒在這個世界上活過一天。

披上的這張皮,讓他千刀萬剮,第一刀就是來自自己的母親,這身皮肉的饋贈者。噢,他美麗的媽媽還饋贈給了他一首歌。他會踐行的,他優雅的母親為他欽定的命運。他溫柔的媽媽希望他過的生活,他會做到的。

丹殷不知道自己開了多久的車,只是天漸漸的昏黃了。他餓得直不起腰,下車時,踩油門的腳直打顫。他蹲了下來,覺得頭昏腦漲,眼前突然就黑了,惡心嘔吐感從腳底冒上頭顱,他癱倒在地上,難受得只想回去,回哪都好,讓他睡一覺,讓他吃點東西。

緩了會兒,勉強睜開眼,正準備打電話讓人把他擡回去。就看見不遠處有一西裝革履的男人關上車門向他走來,步伐越來越快。

“宋延……”丹殷喃喃道,有些難以置信。

宋延看着癱軟在瀝青路上的丹殷,心裏驀然一痛,像是蜜蜂斷了根帶毒的尾針在他皮肉裏,不是抽筋拔骨的痛楚,卻存在感強烈。

“我們回去吧。”宋延蹲下來,抱住他,輕輕地安撫,“乖。”

丹殷眨了眨眼,唇角微微勾了起來,惡心感突然沒那麽強烈了。

“好。”他回抱住他,只覺今天的黃昏傍晚,格外的溫柔多情。

算了,算了,不折騰了,饒你一次吧。丹殷默默地大度着。

找了兩位代駕,丹殷躺在後排,枕在宋延腿上。他心情好些了,就忍不住絮絮叨叨起來,再沒了早上癫狂發瘋的跳腳模樣。那股澆灌了他全身血肉的不滿與怒意,都在疾馳中散落了。

丹殷說他最近真的好不開心,感覺心理狀态很差,還有封英光,真的是太令人讨厭了。

宋延說之後會多抽些時間陪他,封英光的事他自會解決,別擔心。

丹殷又說今天發脾氣了,有沒有吓着,還有鎖骨上的傷口疼不疼呀。

宋延說沒有吓着,傷口不疼,很快就好了。

丹殷說你會永遠陪我嗎,永遠永遠,在某一天,你會不會讨厭我,會不會覺得我不是一個正常的人,會不會,會不會……會不會覺得我是個瘋子呀。

宋延輕柔地摩挲着丹殷的臉蛋,說不會讨厭你,永遠不會,還有是誰說了什麽嗎,怎麽會這樣想自己,阿殷就是天底下最最好的人,不但正常還很健康。

宋延的臉還是沒有多大的表情,只有從他輕柔的力度中才能隐隐約約感受到他的溫情。

丹殷說你還沒回答我,你會永遠陪我嗎。

宋延靜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他保證不了。他不知道什麽是永遠,這世上沒有永遠。

他曾經以為有兄長的日子是永遠,也曾以為淘氣的日子是永遠。他以為小姨對他的關愛是永遠,父母相愛的日子是永遠。

可最後不是,都不是。

丹殷從來沒見過宋延淘氣的時候,他無法從現在的宋延倒推回小時候淘氣的宋延。現在的他是一座玉石雕塑,雖然美麗,卻好似被鑲嵌在了固有的軀殼之中,每個姿态都是固定好的矜持優雅。

宋延微微彎了唇角,他說丹殷見過,只是忘了。

他沒忘,他這一輩子也忘不了。話落,宋延的眼睛卻微微阖上了,有一些傷心的樣子。

這些微的情感從宋延身上流露出來,很不尋常。他一向是鋼筋鐵骨抹了白泥,神情淡漠,散發着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意。丹殷本來好奇心起,還想細問,卻抑制不住地要昏睡過去。饑餓與疲憊席卷了全身,他的身體好累,心情卻飄浮起來,棉花糖一樣膨脹,脹得整個胸膛都溫熱起來。

這樣就好,丹殷想,這樣就很好了。

有人陪着他,包容他,累了的時候有懷抱,倦的時候有一席安身之所。

如果池玉成不肯來見他,那他就這樣好了。平凡的無所事事的過下去,在別人的港灣裏生活着。

如果有一天,這個港灣拒絕他的進入,那也沒關系。他願意浮屍海上,畢竟,他早就該死了。

這些日子都是偷來的。

又珍貴又廉價。快樂的時候是一粒粒珍珠滾落,痛苦的時候就成了惡臭的污泥,黏着到人身上,剝皮淌血也解脫不得。

丹殷慢慢地睡了過去,覺得安樂又平和。

宋延抱着他回到了別墅,幫丹殷脫了鞋和外套,輕柔地放到了床上。一旁的醫生和廚師已經準備就緒,宋延讓煮點流食一會兒喂丹殷吃。

放下丹殷後,宋延走了幾步路,差點栽倒,醫生及時扶住了他。

“您得好好休息并且吃點飯食,一會兒測個體溫,看是否退燒了。”

宋延點點頭,很快站直了身體,慢慢走出了房間,走進了昏暗的走廊。

他的脊背挺得很直,介于有禮與高傲之間的弧度,讓人生不起半分輕視。只覺他是天生的掌權者,一路走來,步步勝利。

作者有話要說:  好像都沒人看吶,哈哈,蠻苦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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