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丹殷摘了束藍色的小鳶尾,意外地發現其中有一朵,特別像自己瞳孔的顏色。
他拿起來,問池玉成:“阿池,你覺得這朵花,像不像我的眼睛?”
池玉成小心翼翼地接過來捧到手心裏,點了點頭。
丹殷湊上前去,捧起池玉成的雙手,微笑着握緊:“阿池,我殺人了。”
說完,他沒看池玉成的神情,低下頭,親吻兩人交握的手。他的吻越發地用力,手也越握越緊,直到骨節發白了,牙齒磕傷了唇瓣,才松了力道。
兩人交握的手張開時,那朵灰藍色的小鳶尾花已經被揉碎、捏爛,滲出點可憐的汁液,星星點點潤了池玉成的手心。
丹殷凝視着池玉成的手心,笑着露了一排牙:“阿池,原來殺人是這樣的感覺啊。”笑着笑着就彎了腰,膝蓋發軟,就這麽落到地上,整個人癱了下來,骨頭已經被焚毀,血肉堆疊着,觸氧,腐爛。
池玉成看着阿殷痛苦的樣子,不自覺垂下了手,沒發覺那朵像極了阿殷眼瞳的鳶尾滾落到了地上。他半跪下來,抱起丹殷,輕柔地擦拭丹殷眼角的淚。
丹殷微微擡起頭,仰望他:“池玉成,我是不是害了你。我害了你,我害了你呀。你看看你現在成什麽樣子了,啊。”丹殷笑着抽泣着,渾身顫抖。
他抽搐着伸出手,撫摸池玉成的左臉:“阿池原來總是年級第一,老師們同學們都特別喜歡他。他會考上一個很好的學校,過上很好的生活,可他太不幸了。”
“池玉成太不幸了,他碰到了我,碰到了我……”
池玉成抱着他,為他拭淚,安靜地聽他講話,眼神很溫和,沒有痛苦,沒有不甘,總是包容着他,總是站在他身後。丹殷遇到困難了,池玉成就會出現。丹殷過得很好了,池玉成就隐到了黑暗裏。
丹殷輕輕地笑,輕輕地回抱住池玉成。
“一個優秀的學生,成了殺人犯,逃犯,成了流浪的乞丐,進了監獄,毀了容,好不容易出來了,又被人□□了。”
“阿池,你告訴我,”丹殷靠在他的肩膀上,輕聲問,“告訴我,這是為什麽?”
池玉成沒回答,抱着他,站起來,走到窗口。
“阿殷,你看窗外,春天來了。”
丹殷從池玉成懷裏擡起頭來,往外看去。
鋪天蓋地的綠劈頭蓋臉地朝他砸過來,直壓得他喘不上氣,窒息。
“池玉成,你離開吧。”丹殷收回目光,揚起張素白小臉,有些羞怯地說,“你看,春天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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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間裏,丹殷愉快地哼起了歌謠。沒唱歌詞,只哼着曲調。
媽媽曾為他唱過三遍,他記住了,很喜歡,忘不掉。
他順從宋延的意願,回到了荊園,也十分溫順地順從着他的其他建議。
只是當丹殷提出意見時,宋延沒有順從。
宋延不肯放走池玉成。
丹殷面無表情地藏了把刀,在床上的時候捅宋延,失敗。
随後他開始傷害自己。沒有人能阻擋一個想要自毀的人。到一定程度時,宋延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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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殷讓池玉成先去塞綸提,他之後也會想辦法去的。
池玉成不應。
“你留在這裏只會桎梏我,成為宋延牽制我的工具。”丹殷微笑着握住池玉成的手,“你忘了,我曾經從封宅裏逃出去過,現在也能逃出宋家。不要低估我哦,阿池。”
“況且,”丹殷松開手,後退一步,“如果我真的逃不出去,你出去了才有機會救我呀。”
池玉成有些落寞地望着丹殷。
“三個月,”丹殷笑,“三個月之後,我會到塞綸提。阿池,你先去塞綸提選塊兒好地吧,畢竟我們要在那裏度過好幾十年。”
池玉成上前一步,抱住丹殷:“三個月,阿殷,我等你三月。”阿殷,原諒我不能現在就帶你出去,卡俄斯那裏藏着我最好的槍,最好的□□,半月後,我就帶上所有的武器回來。三月太久了,一個季度都過去了,那時候的塞綸提會很熱,阿殷會熱得睡不着的。
丹殷笑着點了點頭,好似已經想象到了以後在塞綸提過莊園生活的日子。春種秋收,羊群和馬,天邊簇簇紅霞。他松開手,微笑着送池玉成出了宋家的大門。
他站在門內,看門外的背影,越來越小,越來越渺茫,最後拐了一個彎,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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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宋延以為自己穩操勝券,同時擁有愛人與權勢時,局勢變了。
整個洲,乃至整個世界,都掀起了武裝反抗運動,下層對上層,貧民對權貴。最先亂起來的是卡俄斯,混亂之邦。他們的口號——“推翻上層,自由之戰!”“為了平民的生存!”“這個畸形的世界需要矯正!”等迅速傳遍了全洲。
A城是第二個亂起來的城邦,正薊組領袖辛文賦領導了這場革命。他的演講廣播與演講視頻極富感染力,在宋延沒有防備的時候,傳遍了全城。
辛文賦從正薊組背後浮了出來,這時,宋延在下了死命令的全面徹底的搜查下,才發現許多事實的真相。原來讓他瘋狂,讓宋封鄒三家陷入混戰的因素,都是辛文賦在背後推動。
正薊組的陶一鳴引導封家的人殺了一助。正薊組另一個在封家的卧底是封五。他老爸并不是什麽功臣,只是被封老爺遷怒槍斃。接觸到正薊組後,他背叛了封家。從封英光的私密文件裏拷貝了錄像帶寄給宋延,每周一帶,按時按點。
而辛文賦自身,從來不是什麽成功學神話,他從大山裏出來就被正薊組的老領袖培養,明面上的事業全是僞裝。老領袖為了不暴露辛文賦,動用了各方面的資源。怪不得,在如今這個固化的世界,竟然跳出來一個以明星身份吞吃前老板公司的商業神話。宋延當初只查到辛文賦跟正薊組有點關系,卻沒料到他就是整個組織的真正主事人。
鄒家、封家吞噬宋家,宋家反手對付鄒家、封家的背後,都有着辛文賦的影子。正薊組作為幕後推手,在三家安插了不少人,在那些卧底的多方面作用下,最後竟鬧得三家混戰不休。
宋延暴怒地将資料砸到王助理身上,沒看這份資料前,宋延還準備跟辛文賦鬥一鬥。看過之後,他明白大勢已去。這是一場籌劃了多年的陰謀,從上一輩就開始了謀劃,鄒家的恩恩怨怨也有正薊組的參與。正薊組的老領袖一步步謀劃,插暗旗,培養繼承人,花了幾十年才點燃了這場大火。而辛文賦顯然也是個優秀的繼任人,步步為營,深藏不露,真是好啊!
宋延像頭被激怒了的雄獅,控制不住一腳踹破了辦公桌。
聽到木頭破碎的聲音,宋延抹了把臉,陰沉地對王助理說:“召集人馬,清點資源,我們退出A城。”
王助理正要應答,外面卻驟然響起劇烈的爆炸聲,随之而起的是各種慘叫聲。
槍火不斷,人群紛紛逃亡。A城,徹底亂起來了!
宋延的神色驟然一變,沒料到一切來得如此迅猛。他外出辦公,可此時此刻丹殷還被鎖在荊園!
大亂之下,殺人放火燒殺掠奪的事件往往随之而起,宋延臉色遽然慘白,叫上王助理和護衛們就急急往外沖。一路上的場景觸目驚心,高樓爆炸,商場被搶,人群亂鬥,車輛擁堵在出城的道路上。
宋延繞過擁堵路段,急速往城內沖,可等他趕到的時候,還是晚了。
整個荊園燒起一片大火,黑煙籠罩了整片天空。
宋延驚懼地大喊:“丹殷!”
沒有回應。
又痛喊幾聲,仍舊沒有回應。宋延目眦欲裂地踢開攔住他步伐的助理與護衛,踉踉跄跄地沖進了荊園。
王助理沒攔住,他眼看着宋延沖進了熊熊的大火中。
那抹跌跌撞撞的背影消失在了火紅裏。王助理癱坐在地上,看着濃濃的黑煙下燒毀了大半的樓房,不知道宋總此去還能不能出來,忍不住涕泗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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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城的河一望無際,下城的河垃圾遍地;媽媽告訴我,這是天意,天意……”
“上城的人光鮮靓麗,下城的人衣不蔽體;媽媽告訴我,這是命運,命運……”
整個A城都爆炸了起來,硝煙、血火、暴力、坍塌的樓房、死去的人……丹殷唱着歌,用從鐵匠那騙來的鑰匙解開了鎖鏈。哐當,鐵鏈砸在了地上,丹殷微笑着跨步出去,走過卧室,走過客廳,緩緩點燃了整個荊園。
他點燃秋千,在花朵上灑滿汽油;他點燃床單,焚燒了自己的愛與屈辱;杯子、酒、衣衫、書籍、身份證明、照片,所有能證明他來過這個世間的物品,都被推倒、撕裂、焚燒。
他從抽屜裏取出一卷牛皮紙,攤開,一把把的利刃從小到大依次排列,刀身晃過丹殷淺笑的臉龐。
他挑了把弧度利落的匕首,劃拉在指尖,看血漬慢慢冒出來。
火勢在他的身後越演越烈,丹殷哼着歌謠跨出了房門。
他一步一步走到了下城區。每走一步,身上就多一個傷口。碎爛的肉裏慢慢地滲出血來,打濕了碎爛的衣衫。
兩年前,丹殷一路往上走,走過了爛醉污濁的貧民窟,走過了人來人往的中城區,到達了上城。
兩年後,丹殷一路往下走,走過了硝煙四起的上層區,走過了血腥暴力的中城區,到達了下城。
他路過一個死去的瞎老乞丐,碰着了乞讨的鋁盆,“哐當”;他路過一個斷了腿的醉漢,聽到了他的嚎叫,“痛啊”。
他遠遠地看到一條河,看到那裏面遍地的垃圾。
丹殷使用匕首的力度逐漸加大,血嘩嘩地流了下來。衣衫都劃破了,丹殷擡起手,朝自己的左臉劃去。
他哼着歌謠——
“上城的河一望無際,下城的河垃圾遍地;媽媽告訴我,這是天意,天意。”
匕首劃破了左臉——
“上城的人光鮮靓麗,下城的人衣不蔽體;媽媽告訴我,這是命運,命運……”
右臉也破了——
母親饋贈的皮肉,還給母親;媽媽哼唱的歌謠,還給媽媽。
丹殷站到河堤上,摔下。
墜落,墜落——
他飛起來了——
“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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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啦嘩啦——”
在垃圾遍地的河裏,丹殷衣不蔽體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