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字之差

入了盛夏,天氣熱得越發離譜。誰都知道貴妃苦夏,承乾宮的宮人們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來辦差事,生怕一個不留神就腦袋搬家了。

蓮藕輕手輕腳地從殿外進來,見貴妃正依在榻上午睡,便悄悄地将蓮葉喚了出來。

“怎麽了?”蓮葉握着團扇悄悄地溜到一邊。

蓮藕從袖子裏抽出十幾張銀票遞給她看,道:“這些都是西南王托人進給娘娘的,我不敢擅自作主收下……”

“西南王還沒有離京嗎?”蓮葉接過銀票,邊問邊數,這一數讓她大吃一驚,“怎麽這麽多?”旁的大人一年的供奉也沒有這個數,西南王出手怎麽一次比一次大方了?

“噓噓——”蓮藕豎起了手指壓低了聲音,“別把娘娘吵醒了……”

“已經醒了。”湯貴妃懶懶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她伸展了腰肢,道,“嘀嘀咕咕的,吵死個人了。”

“奴婢知錯,請娘娘恕罪。”蓮葉蓮藕齊齊下跪請罪。

“拿過來罷。”貴妃擡袖掩面,斯文地打了個哈欠,午覺算是結束了。

蓮葉将銀票悉數奉上,蓮藕在一旁道:“娘娘,是西南王派人送進來的,奴婢看數額巨大,不敢擅專,請娘娘示下。”

湯貴妃捏着這一摞厚厚的銀票,不肖去數,便知數目驚人。

“西南不是邊境之地麽,這般有油水可刮?”湯貴妃掂量着銀票的份量,笑得有些輕諷。

“興許是王爺擄了幾個王帳,攢下了家底。”蓮藕猜測道。

湯貴妃一向喜歡這些朝臣們的進奉,進的人越多數額越大,越能顯示出她對這些人的影響力和把控力。只是,西南王這一出手,似乎有些破壞行規啊。

太多了。

“娘娘要是不喜,奴婢便原樣送回去。”蓮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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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貴妃頗為玩味兒地看着兩人,問:“旁人都是有求于本宮才送銀子上門,你們看西南王送了這麽多珠寶銀票,可猜到他要求本宮辦什麽事了?”

蓮葉蹙眉,道:“西南王位高權重,深得皇上信任,且遠離京城數年,更不涉黨争……看起來實在沒有什麽地方需要娘娘出手的。”

“西南天高地遠,或許是他擔心有人在皇上面前說他壞話,提前找娘娘疏通門路呢?”蓮藕大膽猜測道。

湯貴妃撫摸着銀票,眉眼含笑,仔細瞧去,那額間的芙蓉花倒是盛開得越發明豔了,猶如她本人。

她悠悠地嘆了一口氣,道:“這樣大的數額送來,他倒也不怕本宮疑心。”

西南王府裏,溫如易也才埋怨馮弦機。

“太險了。”溫如易道,“若是貴妃察覺到了什麽不妥,将銀票退回來或是到皇上那裏說上一句半句的,王爺這麽多年的經營不就打了水漂嗎?”

馮弦機拎着一把大刀正擦拭着呢,頭也不擡地道:“我看她是愛錢的人,不砸出個響來恐怕她當我與常人無異。”

“就是要與常人無異才好啊!”溫如易懊惱地嘆道。

馮弦機擡頭,仍是那把懶于梳理的大胡子占據了半張臉,看起來倒是有有幾分異族人士的風采,他道:“我與旁人不同,我便是要讓她明白這一點。”

“為何?”溫如易撓破腦袋也想不通這一點,低調了這麽多年,為何此番要這般高調了?

馮弦機挺胸擡頭:“本王上次在她那裏失了面子,自然得在別處找些回來。”

溫如易:“……”他懷疑自己聽錯了。

“難道王爺真的觊觎皇妃……”溫如易想割下自己的舌頭腌成豬舌,此生再不說話才好。

馮弦機哼了一聲,轉身繼續擦刀去了。

溫如易汗如雨下,當即有種打暈他抗回西南的沖動。只可惜他是弱不禁風的文人,對面是力能扛鼎的壯士,到了誰敲暈誰一目了然。

——

威帝近來踏足延禧宮的次數大大減少,許是清粥小菜嘗過鮮就好,最愛的那一口仍舊是貴妃那般的濃烈熾熱的顏色。

陳貴人心裏藏了念頭,見皇上不來,也就更着急了一些。

“姐姐也幫我想想法子,如何能讓皇上多來幾次延禧宮呢?”陳貴人坐在齊妃的殿裏,揉着手絹嘆氣。

齊妃身子好了些,坐在窗口曬着太陽,道:“若是我有法子早就用上了,哪裏還能讓貴妃專寵多年呢。”

陳貴人抿唇,一時有些沮喪。

“依我看,你還是要時時在皇上面前露露臉才是。禦花園,養心殿,這些地方都要多去,皇上見着你自然就想起你了。”齊妃擔心她打退堂鼓,鼓勵她,“貴妃也不是時時刻刻都能侍奉皇上的,你得找準時機才行。”

“姐姐的意思是……”陳貴人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齊妃伸手,她身側的宮女将一張紙遞給了她,齊妃轉交給陳貴人,道:“這方面是一些有助于受孕的法子,你興許用得上。”

陳貴人到底還是剛出閣的女子,還有些腼腆不好意思接。

“拿着罷,這宮裏沒有子嗣傍身都是昙花一現。你別看貴妃現在得意,若她膝下無一兒半女,到時候照樣得凄涼半生。”齊妃語重心長地道。

陳貴人忍着羞紅接過了單子,道:“我一定記得姐姐的大恩,日後若有了子嗣,絕不往讓他也孝敬姐姐。”

齊妃微微一笑,似有些滿意于陳貴人的上道。

“你細細打聽貴妃換洗的日子,那種時候她不方便留着皇上,這便是你的機會了。”

“妹妹明白。”

——

承乾宮這邊,湯貴妃召見了一位侍衛。

“本宮交代的,你可記清了?”貴妃對着光比劃着手指,欣賞自己剛剛染出來的指甲。

在她面前,半跪着的侍衛低頭應聲:“奴才明白,定不負娘娘所托。”

“你可想好了,這是掉腦袋的事兒。辦得好不好都得沒命,你真願意去做?”湯貴妃側頭看向下面的人。他的面容于她是模糊的,但她從來都很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鮮有失算。

“奴才願為娘娘效犬馬之勞,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很好,去罷。”湯貴妃滿意一笑。

他退出殿外,單手把着刀,一擡頭,一臉的俊秀英氣怎麽也擋不住。

蓮葉正巧端着點心過來,見他要離去,咬了咬唇,追上前了幾步:“方侍衛……”

方顏轉身,見是貴妃的貼身宮女,抱拳:“蓮葉姑娘有何吩咐?”

蓮葉心裏藏着秘密,此時青天白日地面對他,又激動又惱恨,嘴皮子一向利索的她竟然一時詞窮了。

“蓮葉姑娘?”

“你其實可以不做的。”她壯了膽子開口。這是她第一次說出與主子意願相違背的話,心裏既是緊張害怕又是羞愧。

蓮葉服侍貴妃的日子不算短,她也算看清了貴妃的性子,貴妃是不喜歡強迫人做事的,故意惡心人的除外。她們這些下人在承乾宮雖然戰戰兢兢地伺候着,但不得不說,貴妃對她們不薄。

方顏皺眉,不認同地道:“主子怎麽說奴才怎麽做,蓮葉姑娘逾矩了。”

蓮葉一番好心遭受這般斥責,一時間臉色都白了。

“我還要回去當差,就先告辭了。”方顏挎着刀,轉身離開。

蓮葉如風中落葉,雙手端着盤子晃動不已,臉上已有淚痕留下。

蓮藕走了過來,不知道她聽去了多少,沉默地将蓮葉的盤子接過,丢下一句“你的心事莫要讓主子知曉”之後便跨入了殿內。

蓮葉跑回房間,狠狠地哭了一場。她知道,這也許是她與方顏最後一次見面了,如果一切如貴妃所料的話。

過了幾日,宣平侯文晉戍邊三年後回到了京城,威帝大喜,設宴款待了宣平侯及其家眷,請了西南王作陪。

宣平侯與西南王不同,他是自小長在京中的名門貴少,卻能在年少時抛下榮華富貴跟随威帝征戰四方,情誼更不必尋常。

威帝有意讓貴妃出面招呼宣平侯家眷,卻被貴妃以身子不适婉拒,這才請了齊妃出馬。

這一宴飲,便至戌時三刻,君臣都已喝得十分盡興了。

結束後,威帝還想着貴妃身子不舒服,特地擺駕承乾宮去瞧瞧她。

湯貴妃并未身子不适,她不想出面招待宣平侯家眷無非是因為她與宣平侯有過節,不願給他這個面子。

威帝興許也是想到此處了,所以想來承乾宮寬慰她一二。

果然,待威帝一身酒氣到了承乾宮,貴妃正臨窗摹字呢,未見絲毫不适之處。

“朕就知道你是個小心眼兒,仲平都沒有放在心上了,你卻還記仇得很。”威帝從身後攬住她的腰,笑着呵她癢癢。

貴妃躲閃了不了,跺腳嗔怒:“皇上別來臣妾這裏發酒瘋,臣妾心裏可煩着呢!”

“煩?煩最好解決了,飲下兩杯,一切煩惱都可暫時擱下。”威帝笑着道。

貴妃抛去一個質疑的眼神,道:“皇上與宣平侯喝過了,還能與臣妾再喝嗎?”

“怎麽不能?朕的酒量你還不曉得?”說到這裏,他不等貴妃開口,大聲道,“來人,拿酒來!”

兩人落座,不一會兒酒和菜都端上了桌。

“第一杯,朕替仲平給你道歉。”威帝酒意上頭,雙眼含情,“他當時也是擔心朕,所以對你多有得罪,你莫要再記恨他了。”

湯貴妃輕哼了一聲,端着酒杯道:“臣妾不恨他,但也懶得搭理他。”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仲平替朕戍邊三年才回,是有功之臣,你怎可這般失禮?”威帝嚴肅了神色,語氣裏含着教訓。

貴妃撇嘴,哼出的聲音漸弱。

“這就對了。”威帝笑着與她碰杯,仰頭一飲而盡。

貴妃主動斟酒,道:“臣妾也并非小心眼兒,只是見着宣平侯就別扭,老是想着當初在陳平縣受的苦,所以才不想見他。”

威帝伸手,捏了一把她的臉蛋兒,道:“小女子,真真孩子氣得很。”

“皇上說錯話了,要罰一杯。”貴妃将酒杯塞入了他的手中,“臣妾可不是孩子氣,皇上可見過二十多歲的孩子?快喝。”

“好好好,朕喝。”威帝暈乎乎地被灌下一杯。美酒在側,美人在懷,喝再多都行。

湯貴妃執着酒壺,嘴角的笑意漸濃。

——

次日一早,一道出其不意的聖旨下到了光祿大夫宋仁的府中。

今日沐休,宋仁在府,攜妻女一同聽旨。在聽到宋家次女柔順溫慧的時候,宋夫人眼前一亮,猜測這是賜婚的旨意來了。

“……宋氏女柔順溫慧,于閨中久負賢名,今賜婚于韓游,擇吉日完婚。”

宋家大喜,歡騰一片。

宋仁耳朵一動,似乎有些疑惑。

宣旨太監将旨意遞交給他,一連串的恭喜話。宋仁握着聖旨客氣幾句,恭恭敬敬地将天使送出去了府。

宋家女眷熱鬧一片,尤其是宋夫人,握着次女的手激動得連連道好。唯獨宋仁比較冷靜,見家人歡喜異常,他懷疑自己聽錯了聖旨。

待他将聖旨展開細看,這一看,吓得魂不附體。

這……韓游是誰?

韓流與韓游之間,可謂是天壤之別。前者是長公主的嫡長子,自小克己複禮,早已在翰林院供職,前途無量,後者……哪裏鑽出來的,是誰?

“是不是皇上筆誤了?”宋夫人捂着胸口,顫顫巍巍地問道。

宋仁皺眉,深覺不可能。旁人也就罷了,這韓流可是皇上的外甥了,哪有舅舅把外甥的名字都記錯了的?

“老爺,這可開不得玩笑啊。”宋夫人見他神色凝重,嘴唇都發抖了,幾乎下一刻就要當場暈厥過去。

“母親……”宋家二小姐扯着宋夫人的袖子,小臉煞白,這一會兒天一會兒地,她年紀輕輕還未見識過這般戲劇之事,又涉及她的終身大事,難免惶恐。

宋仁卷起聖旨,再三思索後,道:“我這便進宮,問個清楚。”

事實上,宋夫人猜得不錯,威帝确實是筆誤了。

昨日夜裏他喝得上頭,不知怎麽地興起要賜婚,當即親書了一封聖旨。皇帝發出的聖旨中書省自然是要審的,可這聖旨不涉及朝政也就沒有下細看,再說了,中書省的人怎麽知道皇上要賜婚的是韓流還是韓游呢?總不能舉着聖旨去問皇上罷,這不是找死麽。

一大早,聖旨就由中書省發了出去,若不是宋仁找來,威帝都不覺得自己寫錯了字。

可君王會錯嗎?

威帝一貫獨斷專行,這天下是他一刀一槍拼出來的,旁人置喙不得。縱然是他錯了,也要按照對的方向執行下去。

“朕不會虧待令愛的。”威帝沉默了良久,只道了這一句。

宋仁震驚地擡頭,眼含不解。

“回去罷,朕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複。”

宋仁被打發了,她的女兒即将嫁給一個從未聽說過的“韓游”。宋夫人這次是真的昏厥過去了,宋小姐也哭濕了帕子。

威帝扶着自己的腦袋,怎麽也想不起昨晚的情形。好心辦錯事,這下麻煩可就大了。

“許忠,宣貴妃。”

“奴才遵旨。”

湯貴妃昨夜也喝了不少,許忠來傳旨的時候她才從床上爬起來,搖搖晃晃地任由蓮葉蓮藕她們梳洗。

待趕到養心殿,威帝的臉色已然不太好了。

“你跪下。”他冷着臉怒斥道。

湯鳳神色不濟,臉上還帶着宿醉之後的蒼白,此時君王發怒,她也顧不得申辯,安分下跪。

“臣妾有罪。”

“是不是你?”威帝嚴厲地質問道。

湯貴妃懵懂地擡頭:“請皇上解惑,臣妾不懂。”

“不懂你請什麽罪?”威帝冷哼道。

湯貴妃無辜分辯:“臣妾請罪是因為與皇上飲酒太多,誤了皇上的大事。”

威帝眯眼,眼神犀利地在她面上掃了一圈,企圖找尋撒謊的蛛絲馬跡。但就如她白嫩的皮膚一樣,她一臉的坦然,像白紙一樣毫無藏匿。

他側過身扶額,擡擡手,示意她起身。

許忠上前,親自将湯貴妃扶了起來。

“你來幫朕想,如今該怎麽收場。”威帝懊惱地道。本來是一件大喜事,婚事一成,慶國長公主一家與宋家都歡喜,他也算是做成了一樁姻緣。如今可好了,旨意一錯,便将一錯到底,皇姐沒了可心的兒媳,宋家的女兒也要嫁給一個不知在哪裏的韓游。

湯貴妃上前,捧起一旁的茶盞遞到他的面前,道:“這也值得皇上懊惱?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上是惦記着宋家才為他家的女兒賜婚,就算是出了一點小纰漏,也不該有怨怼之意啊。”

威帝接過茶盞,掃了她一眼,想了一下,貴妃的話似乎也不錯。

“不就是一個韓游?京城偌大,難道找不出一個叫韓游的?”

“哪有這般簡單,也不能随便将宋家女嫁給一個寂寂無名的人,否則這賜婚可就便成賜罪了。”威帝飲了一口茶冷靜下來。

貴妃笑道:“皇上有意擡舉,韓游怎麽可能再是一個平凡之輩呢?”

威帝側目:“你的意思是……”

“管他之前是什麽,如今皇上要他是什麽他就得是什麽。”貴妃輕笑道。

威帝茅塞頓開,猶如撥雲見日。是了,宋家不滿不就是因為不知韓游底細嗎?他只要找到這個韓游,随便給他安個拿得出手的官職,自然就能打消宋家的顧慮,也能稍稍掩飾一下他的疏漏。

“貴妃果然睿智。”威帝心結一解,喜色上揚。

湯貴妃含情一笑,将他按在椅子上為他捶背,道:“皇上可別這樣吓臣妾了,臣妾不經吓。”

威帝想到對她的誤會,頗為自責,轉頭握住她的手,歉疚地道:“是朕莽撞了。”

湯貴妃輕哼一聲,嗔怪有,撒嬌也有。

宋家女的婚事就這樣敲定,一字之差,她将面臨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生了。

湯貴妃慢悠悠地為威帝按着肩,嘴角的弧度漸漸擴大。宋仁啊,刀子馬上就紮進肉裏了,不知道你會不會有當初我那般的痛?

清貴的宋大人,可要好好享受接下來的日子哦。

作者有話要說:  沒錯,宋仁與貴妃有仇,血海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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