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風雲将起
九月十八日,大吉,宜嫁娶。
這一天,宋仁目送女兒出嫁,送至宋府門口,他便再不能往前走了。
宋姑娘頂着朱紅的蓋頭回望父母,眼淚在蓋頭下噼裏啪啦地往下掉。
聖命難為,前方即使是火山也得往下跳。迎親的隊伍敲鑼打鼓地走遠了,宋仁扶着門檻,險些暈倒。
“老爺……”宋夫人抹淚驚呼。
承乾宮裏,一手促成這樁婚事的湯貴妃正坐在主位上,她膝蓋上擱着一個掉漆的紅木盒子,裏面安安靜靜地躺着一塊玉牌。
南疆王族後裔,出生之後都會被賜予一塊黃色的玉牌,這是他們王族身份的象征。玉牌正面是小篆“鳳”字,如果生的是男孩子,背面就是一匹飛馳的駿馬,如果是女孩兒背面就是一朵盛放的荷花。湯貴妃手裏這一塊什麽都不是,正面、背面單看都不完整,只有反複翻動才發現這是一只栩栩如生的鳳凰。雕刻者手藝了得,雕刻技術行雲流水,即使鳳凰的前身和尾巴不在一面,可若是有人用印泥将它拓在紙面上就知道,分毫不差。
貴妃看向殿外,手指摩挲着鳳凰的頭顱,耳邊仿佛又是那震耳欲聾的厮殺聲。
那一年,南疆被大夏攻破,南王自刎于朝夕臺前,王室男女被殺的被俘的有上百人。她和母親在一輛押送俘虜的車上,她們的宿命是被押送至大夏的國都,或賣入教坊司或淪為奴仆。
“母親,我怕……”她蜷縮在母親的懷裏,外面黑壓壓的軍士吓得她瑟瑟發抖。
母親将她緊緊地摟在懷裏,即使喪夫之痛已經快讓這個女人活不下去了,但是她看着懷裏的女兒決定前路就算再屈辱也要搏一搏。
“活下去,為了不讓你父王白死……”母親含淚說道。她透過一個縫隙看向母親,作為一國王後,她此時的悲涼和絕望是如此的痛徹心扉。
她抱緊了母親,盡量甩去腦海裏鮮血四濺的場景。
可惜,她們沒有順利地到達大夏的國都。因為有一文官上奏,言南疆王室能人輩出,毫無誠服大夏之意,為保社稷穩定,建議皇帝斬草除根。
一個紅色的傍晚,南疆王室一百二十三人命喪于屠刀之下,鮮血流淌了十裏,野草被覆蓋,河岸被沖刷,成片的烏鴉飛過頭頂,黑色籠罩了天空。
貴妃垂眸,看着玉牌上振翅欲飛的鳳凰,它高昂着頭顱仿佛下一刻就會沖破玉牌的束縛,直飛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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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王,母後,再等等吧……”貴妃的嘴角掀起涼薄的笑意,那是一股“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的漠然與狠辣,“地底下,他們都會來陪你們的……”
那些将痛苦加諸于你們的人,會一個一個的到九泉下請罪的,誰也不能逃脫。貴妃握緊了玉牌,空曠的大殿裏,她坐在那裏的身影既堅韌又孤獨。
——
重陽剛過,陳貴人的肚子就傳來了好消息。
“果然是年輕,身子好,懷得也容易些。”齊妃過來恭喜她,瞧着她尚未顯懷的肚子笑得卻有些恍惚。
陳貴人壓下了嘴角的笑意,握着她的手道:“姐姐與我不分親疏,我的孩子便是姐姐的孩子,待他長大了一樣孝敬姐姐的。”
這是齊妃給她出的招,她完成得非常漂亮。
“你如今要萬分小心承乾宮那邊,宮裏這麽多年都沒有孩子出生,這其中的原因我不說你也知曉。”齊妃微微一笑,收起了那一絲悵然,轉而貼心地叮囑了起來,“吃的用的都要太醫驗過才能用,盡量少出去走動,能不出這延禧宮的門就不出,小心駛得萬年船,可一定不要再步姐姐的後塵。”
“是,我都記下了,姐姐放心吧。”陳貴人重重點頭。
禦書房,皇帝歡喜了一番又愁了起來。
許忠上前道:“陛下不去看看貴人嗎?”
威帝雙手交疊,搓了搓手掌,思慮再三後,問道:“許忠,你在宮裏也這麽多年了,你說為什麽朕這些年只有大皇子一個孩子呢?當年齊妃的孩子沒保住,貴妃的孩子也沒有生下來。難不成是這宮裏的風水不養人嗎?”
“這……天子居所,龍氣旺盛,風水怎麽會不養人呢?陛下怕是多心了。”許忠佝着腰回答道。
威帝來回踱了幾步,走到窗邊看向西邊的方向,道:“貴妃……可有去看過陳貴人?”他心裏不是不懷疑,貴妃霸道,這些年在宮裏橫行慣了,也是他原意寵着的緣故。可這一次……威帝不想再順着她了,他已經這般歲數了可膝下卻只有一個皇子,再這般任由她折騰下去恐江山不穩吶。
“貴妃娘娘今日不舒服,并未踏出承乾宮。”許忠回答道。他時刻留意着承乾宮的動向,不止是為了陛下會突然過問,更是為了保自己一條老命。貴妃行事乖張,連他也有些看不透,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神來應付。
陳貴人一有喜她就不舒服,平時活蹦亂跳的比誰都精神好。威帝揉了揉額角,嘆道:“擺駕吧。”
“陛下是去承乾宮?”
“不,延禧宮。”威帝大步邁開,下定了決心要保這個孩子平安降生。
許忠斂眉,一聲不吭地跟了上去。在宮裏伺候了三十幾年的他嗅到了一股味道,那是權力交替前暴風雨的腥味兒。
到了亥時末,外面還沒有傳來動靜,湯貴妃便知道今晚陛下是不會來了。
她穿着一襲湖藍色的紗裙,長發随意地披散在肩頭,左手撐着小幾,右手輕輕地撥動上面的燭火。燈下看美人,別有一番意趣。可惜了,這樣的美景天底下竟沒有一個好福氣的男子享用。
蓮藕抱來披肩輕輕地搭在她的肩頭,道:“主子,歇了吧,陛下不會再來了。”
湯貴妃揚起了一抹輕松的笑意,偏頭看她,眸光流轉:“小丫頭片子,誰說本宮在等他。”她閑适地撥動着燭火,看它一簇一簇地跳動,難得有個好心情,她道,“本宮今晚心情不錯,不想早睡。”
蓮藕伺候了她四年多,可覺得從沒有看清過她這位主子真正的性子。有時候她明明在笑,可身旁的人卻覺得寒氣逼人,像現在這樣輕松慵懶的時候很少,她幾乎掰着手指頭都能數清。
“盤算啥呢?算什麽時候能出宮嫁人?”湯貴妃看了過來,目光落在這位跟随她的時間不算短的宮女身上,認真打量了一番,客觀地評論,“圓乎乎的,像是個旺夫的。”
蓮藕開始還有些驚慌,聽到她後面的話又有些哭笑不得,大膽抗争:“主子您說什麽呢,什麽嫁人不嫁人的。”
“看你年紀也不小了,該打算起來了。”湯貴妃收回手,攏了攏肩頭的披風,道,“我不喜歡虧待身邊的人,待過了這一陣你和蓮葉就出宮吧,我給你們置一份嫁妝。”
“主子這是不喜歡我們了?”蓮藕愣神了。在這算計陰謀中浸泡久了,從沒有想過這輩子還能完完整整地走出去嫁人。
湯貴妃輕哂:“我喜歡男的,你想什麽美事兒呢。”
蓮藕瞪眼,她不是那個意思……
“好了,下去吧,我一個人待會兒。”
“是。”
延禧宮,威帝正和陳貴人你侬我侬。陳貴人有孕在身不能親近,但也不妨礙她勾着皇帝說說孩子的事情,暢想一下以後。
“等這孩子一落地,朕就封你為妃。”床上,威帝摟着懷裏的女子承諾道。
陳貴人乖巧地靠在他的胸膛上,十分識趣地道:“臣妾只要孩子健健康康,其餘的都不重要。”
“那朕呢?”威帝笑着低頭,“朕就不重要了?”
陳貴人抿了抿唇,露出了柔弱的模樣,她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有各位姐姐,自然龍體康健,無須臣妾煩憂。”
“呵!”他輕點了一下她的鼻頭,道,“沒良心的女子!”
“陛下是各位姐姐的,孩子才是臣妾的……”陳貴人閉上眼,捏着威帝的衣袖,看起來有些不安。小小的一團縮在他的懷裏,柔弱又無助。
威帝知道她在害怕什麽,拍了拍她的背,道:“你放心,有朕在。”
陳貴人輕輕點頭,拼命往威帝的方向擠了擠,就像是雛鳥在像雌鳥尋求保護一樣。她什麽都沒有說,但好像什麽都說了。
次日,威帝招來了欽天監使在禦書房談論了一番,過了不久,一道旨意就下到了承乾宮。許忠親自來傳旨,這位大總管在貴妃的面前不敢擺半點的大總管的派頭,佝着腰給主位上的人解釋:“陛下也是為了龍胎安穩,欽天監說娘娘的屬相與陳貴人相克,最好不要多來往。”
湯貴妃嘴角一挑,道:“是嗎?唯獨與本宮相克嗎?”
“正使大人是這樣說的……”許忠信心不足地說道。
“這皇宮裏可不止本宮一個屬蛇的,既然是屬相相克,咱們為保龍胎又不能挨個登延禧宮大門的人都捉住問一通,索性啊,就別讓陳貴人出延禧宮的大門了,這樣才是萬全之策。”禁她一個人有什麽用?皇宮幾千人,屬蛇的上百人,要一一都禁了才好呢。
“這……”許忠不敢接話了,額頭上的汗一顆一顆地往外蹦。
湯貴妃笑着道:“陛下下了旨本宮自會遵守,可也勞煩許公公轉達一下本宮的拙見,說不定陛下就采納了呢。”
“是,是,奴才一定将娘娘的話帶到。”湯貴妃這個人實在是太詭異了,性子琢磨不透,說話輕輕柔柔地卻綿裏藏針,許忠根本不想在這裏多待,連聲應道。
“去吧,辛苦公公了。”湯貴妃仍然是笑容滿面的模樣,許忠後背冒冷汗,彎了個腰趕緊退了出去。
蓮葉站在一旁,腦袋低着看向地面,一臉的同情和悲涼。陳貴人的龍胎……之前貴妃給方顏侍衛交代了什麽,旁人不知道,但她卻一清二楚。
蓮葉擡頭,冷不丁撞上了一雙探究的眸子。
“娘娘……!”她吓得差點兒咬住自己的舌頭。
湯貴妃瞥了她一眼,道:“你在我身邊伺候的時間也不短了,知道我最忌諱什麽。”
唰——蓮葉的冷汗沁出了額頭。她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如何解釋自己這突如其來的一番哀傷。貴妃心思敏捷,定然已經看出了苗頭,她亂說或者隐瞞都只有一個下場。
“噗通——”蓮葉雙膝一軟,跪在了她面前。
“娘娘,奴婢知錯了,求您看着往日的情面上饒過奴婢這一次吧。”蓮葉哽咽了一下,憋着不讓眼淚流出去。
湯貴妃側身往向殿外,月季開了,在一片秋色的暗沉中唯獨它紅彤彤地挂在枝頭,就如同現在炙手可熱的陳貴人。
“我不喜歡殺人,所以你們最好都聰明些。”她背對着蓮葉,聲音既遠又近,像是飄在雲端又像是貼在她的耳邊。
蓮葉惶然,只有磕頭謝恩。
——
與許忠料想得不錯,陳貴人因為龍胎一躍成了宮裏最紅的紅人兒,連承乾宮的貴妃都要退一射之地。
“妹妹可太有福氣了,一道旨意就把承乾宮那位攔在了延禧宮外,足以見陛下的恩寵。”
自陳貴人有孕的消息傳出後,隔三差五就有嫔妃趕來延禧宮陪她閑聊解悶兒,閑聊的內容不過是奉承她踩低別人,再對她的肚子表示一番羨慕,最後嘆一番自己的不易。
陳貴人雖然不喜歡這宮裏女人人前人後兩張臉孔,但奉承的話誰不願意聽呢?有時候聽着聽着她都有了一些幻想,幻想有一天她能誕下龍子,母憑子貴,爬到後宮最高的位置上去。
“姐姐可不要胡說,這旨意可不是我請的,是欽天監算出來的。”陳貴人心裏這樣想着卻不願意留下話柄,在湯貴妃的手底下吃過虧,她知道該怎麽保護自己。
“哎呀,是姐姐說錯了,該打!”恭維她的是林嫔,在宮裏也待了五六年了,她作勢輕輕拍了拍自己的嘴,笑得十分和煦。
陳貴人輕輕撫着龍胎,嘴角止不住地上揚。
林嫔的笑意越來越深,若陳貴人這時候肯分一些心思擡頭看她,定然能發現她眼底的笑意不同尋常。
貴妃在宮裏的根基之深超乎所有人的想想,林嫔相信,即使她本人沒有踏足這延禧宮,可每日在這裏發生了什麽誰又搬弄了什麽是非,她定然一清二楚。陳貴人太年輕了,年輕到以為光憑君王一時的偏愛和子嗣便能翻身。這女人,蠢得真讓人好奇貴妃會如何對付她。
作者有話要說: 文案裏寫了陳貴人的下場,大家注意到了嗎?
我沒說男主是誰嗎?這麽多章了,他都把你們認出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