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威廉不斷的擡起頭,望着坐在爐火旁看書的愛德華,又低下頭,繼續心不在焉地做功課,卻沒發現自己的字越寫越歪,已經穿出了紙上打好的橫線。
“威廉?”伊利莎白小聲喚道,“看看你的作業!你在想什麽呢?”
威廉忙收回不知道擴散到了哪裏的注意力,這才發現自己寫得歪歪扭扭的字,這種作業連補救的機會都沒有了,威廉只好重新抽出一張羊皮紙,沾了沾羽毛筆,重新謄寫。
現在,晚上的娛樂時間已經完全變成了讀書學習的時間,值班的近侍們和王儲一起在小書房裏看書或者寫作業,房間裏靜谧無聲,只有壁爐裏用來加熱房間的紅色火焰發出輕微的劈啪聲。
“等等再寫吧。”伊利莎白放下自己的筆,“如果你願意和我談談你為什麽如此心慌意亂。”
威廉又看了眼王儲。王儲的身體被一件酒紅色的厚絨長袍裹得嚴嚴實實的,長長的袖子和袍腳垂在地上,袖口将将掩住纖細的手腕。王儲左手捧着一本黑色皮革封皮的書,右手手指點着書頁上的一句話,神情專注,似乎在思考着什麽,右手無名指上,用純金制的權戒在柔和的燈光下閃閃發光,用藍色寶石圍起來的巨大的戒面上,一半雕刻的是王徽,一半雕刻的是王儲王冠和薩摩賽特郡的郡旗,王儲王冠的每個三角尖上都鑲着一小粒紅寶石,極為精致。
威廉看着,忽然很想走過去,跪在王儲的腳邊,捧起他的手,親吻他的戒指,向他效忠。
“我想……”他有些艱難的低下頭,手不自覺的捏住羊皮紙的一角,“明天修煉場那邊期末考核,我想請王儲去看我的考試。”
“那就去邀請他啊。”伊利莎白說,“這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可是……”威廉遲疑着,他很想讓愛德華觀看他如何打敗班裏其他所有的小獸人,拿到全年級第一名,可是這半年他看過太多成年獸人們的比賽,還有幾次七級強者之間的對決,修煉場的資料室還有收錄着八級強者對決的魔法卷軸,看過這些比賽,威廉自然知道未成年獸人之間的打鬥有多麽無聊多麽沒有觀賞性,一想到這裏,他就又不想請愛德華去了。
伊利莎白是亞獸人,自然不明白威廉心中複雜的想法,只是追問道:“可是什麽?”
“他只是害怕被殿下看到自己被打敗的模樣。”和他們坐在同一張桌子旁的馬修突然開口道,見威廉和伊利莎白都擡起頭看着他,馬修立刻擡起下巴,施施然放下羽毛筆,一邊不緊不慢的把自己剛剛寫完的作業卷起來,一邊假笑着說,“明天你可得小心點了,威廉閣下,等級最高不一定代表就能拿第一名,邁克爾被索菲亞打敗的場景,我想你應該歷歷在目。真正的強者,靠的是頭腦。”
邁克爾和索菲亞是薩摩賽特郡有資格進入修煉場的兩位平民學生,邁爾克高索菲亞三分之二個等級,最後卻敗在了索菲亞靈巧的戰術上。這件事被老師們拿出來當做典型說了整整兩個月。
威廉沒有回應馬修的挑釁,他看着馬修将一條藍色的緞帶綁在已經卷好的羊皮紙上,系上一個漂亮的蝴蝶結,才一臉憐憫的說道:“馬修閣下,不知道你剛才寫完作業的時候,有沒有等墨跡全幹。”
馬修驚恐的倒吸了一口氣,他幾乎無法保持他慢吞吞的貴族舉止,飛快的扯掉緞帶展開自己的作業——已經晚了,未幹的墨跡因為他卷紙的動作被蹭得到處都是,他的作業必須返工。
他憤怒的瞪着威廉,張了張嘴,卻什麽都沒說,作業被弄髒完全是自己的責任,他雖然讨厭眼前這個出身不道德的私生子,卻不會随意把責任推到別人的頭上,只是生氣的把作業揉成一團扔到地上,動作很大的重新扯出一張紙準備謄寫作業的時候,才發現自己還需要那張被他扔在地上的作業紙。馬修的臉漲得通紅,威廉就坐在他的對面,他不想去撿那團紙。
伊利莎白搖了搖頭。馬修在愛德華給夏陵公爵寫過一封關于馬修的教育的長信後,矯揉造作的行事風格有所收斂,但是依舊別扭的厲害,即使這已經影響到了他在近侍中的人緣。但是伊利莎白知道,這個傲慢的小獸人并沒有什麽壞心,雖然行為舉止有時候會讓人不太舒服,但他行事坦蕩,為人真誠,可惜大家相處時間不長,大部分人還沒有透過他傲慢的表面看到他的內裏。
“去邀請殿下吧。”伊利莎白對威廉說,“你是殿下的弟弟,殿下對你的關愛大家有目共睹,他一定不願意錯過你的期末考試,或許殿下正等着你去邀請他呢。”
威廉眼睛一亮,臉有點發燙,湊近小聲問道:“大家……大家都知道……”
伊利莎白好笑的點了點頭,威廉有時候很喜歡向別人炫耀王儲兄長對他的特殊待遇。于是威廉高高興興的從椅子上跳下來,去邀請王儲了。
見威廉走開,伊利莎白也站了起來,她将馬修扔在地上的紙團撿起來,展開鋪平放在馬修的面前,随即轉身離開,假意去書架上找書,把空間留給馬修。
別扭的小獸人看着伊利莎白的背影,咬住下唇,突然覺得眼睛有點酸。
威廉走到愛德華的身旁,才發現愛德華的目光沒有聚集在書頁上,他的手指輕輕的敲擊着紙面,似乎在思索着什麽。
“殿下?”威廉小聲的喚道。
愛德華從沉思中驚醒過來,擡起頭看着站在自己身旁的威廉:“怎麽了?”他微笑着問道。
“您明天有時間嗎?”
愛德華立刻明白對方想幹什麽,點點頭,笑道:“放心吧,你明天的期末考核,我會去的。”
威廉的眼睛立刻瞪得圓圓的,金色的瞳仁閃爍着驚喜的光芒,他飛快的抓起愛德華的右手,重重的親了親他的權戒,小聲嚷道:“謝謝您!”又搓了搓愛德華的手指,小聲抱怨道,“殿下,您的手真涼,是覺得房間太冷了嗎?”
“只是手指太久沒活動而已,我熱得都流汗了。”愛德華避重就輕的說,捏了捏他肉呼呼的臉,把手裏厚厚的神學書放在一旁,問道:“作業做完了嗎?”
“沒有。”威廉又迅速的補充道,“但是作業後天才交,我已經寫了三分之二了!”
愛德華點了點頭,身體朝裏面挪了挪,說:“去拿本你喜歡的書吧。”
威廉眼睛一亮,小跑着沖向書架,坐在一旁的禮儀教師立刻咳嗽了一聲,威廉忙停了下來,昂首挺胸,步态穩重的走到書架前,挑了本詩集,又慢慢的走回愛德華的身邊,最後兩步終于忍不住,一蹦一跳的沖了過去,跳上沙發,在愛德華的身邊坐下,縮進他的懷裏,看着愛德華用修長纖細的手指打開詩集,翻到其中一頁,開始輕聲的念出來:
“除了愛你我沒有別的願望
一場風暴占滿了河谷
一條魚占滿了河
我把你造得像我的孤獨一樣大
整個世界好讓我們躲藏
日日夜夜好讓我們互相了解
為了在你的眼睛裏不再看到別的
只看到我對你的想象
只看到你的形象中的世界
還有你眼簾控制的日日夜夜。”
威廉其實對詩歌也不感興趣,他喜歡的只是愛德華的聲音,抑揚頓挫,婉轉起伏,特別是念詩的時候,就像是寶石溫潤的光澤,閣樓裏的鋼琴被輕輕碰觸的琴鍵,美酒在水晶杯裏撞擊破碎,一盒珍珠落在金絲柚木地板上。
半年過去了,威廉的發音依舊不标準,不過剛剛到能夠讓大家毫不費力的聽懂他在說什麽。教師建議他多聽多學別人說話,畢竟整座城堡裏,連打掃衛生的仆人都會說一口似是而非的貴族腔。伊利莎白和威廉的關系最好,經常念書給他聽,愛德華見了,便經常在晚上無事的時候給威廉念些詩歌,一來糾正他的發音,二來豐富他的文學素養。不過誰也不知道,威廉心裏生怕自己學會了貴族腔,愛德華就再也不給他念詩,因而口音改進的速度奇慢。
就在愛德華輕柔的念詩聲中,威廉覺得頭越來越沉,眼皮越來越重,終于,在愛德華念到第十首詩的時候,他頭一歪,睡着了。
愛德華看了眼身旁的小獸人,輕輕的合上書,嘆了口氣,摸了摸他的黑發,将詩集放在一邊,重新拿起那本神學書。書裏夾着一封信,來自國王最寵愛的、地位也最高的情人,德菲奈斯子爵,子爵在信裏語氣恭敬的詢問了王儲的近況,以及打算何時動身回王宮過新年,接着又談起自己的侄子。子爵的侄子喜歡上了王後的家族,阿布洛斯家的亞獸人,子爵請求王儲能夠為自己的侄子在王後面前美言幾句,好促成一段美滿的姻緣。
而實際上,這封信真正的含義,卻是在告知一次刺殺行動:威廉期末考核的監考官已經被王後的人頂替了,這名刺客将在威廉和同學對決時,趁機攻擊他。
國王想借此将計就計,趁此機會斬斷阿布洛斯家族的一只手臂,只是威廉身份尊貴,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拿來冒險。于是體現愛德華的價值的時刻到了,那名刺客已經再一次被替換了,換上了國王的人,第二天考核的時候,前三名将得到由王儲親自頒獎的殊榮,國王的人将在愛德華為前三名頒獎時,刺殺愛德華。當然,愛德華不會死,只是會受些傷,為了逼真一些,傷情不會太輕微,但也不會嚴重到危及生命。
愛德華望着壁爐裏跳躍的火焰發着呆,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下肋,明天,一把尖刀将要穿透這裏,他會在床上躺上幾個月,而這幾個月,國王将會因為王儲遇刺做一次政治清洗。
他哆嗦了一下,想到了上一世死前的爆炸,血肉炸開時劇烈的疼痛。應該沒有那麽疼吧。他不确定的想着,一低頭,就看到軟軟小小的獸人縮在自己的懷裏,嘴巴微微張開,一絲若有若無的口水流了出來。他驀地就放松了,也閉上了眼睛。紮在自己的身上,總比紮在威廉的身上要好。他這樣想着,感覺勇氣又漸漸的積攢了起來,手腳也沒那麽冰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