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水厄(十五)
腦袋沉重得想灌了鉛,随便一吞咽都能嘗到嘴裏的鐵鏽味,努力地擡起眼皮,吳梓只覺得眼前一切都像籠上了一層霧,帶着壁畫式的不真實感。
發燒帶走了身體裏的水分,她一開口,聲音卻沙啞得不成樣子,“水……給我點水。”
男人應該是不在屋裏,勉力地拖起沉重的身體往床下挪去,吳梓覺得渾身上下像被車碾過一般,沒有一處不痛,抖抖索索地拿起水杯,剛抿了一口,胃裏翻騰的感覺湧上來,她捂住嘴巴幹嘔了一聲。
門鎖轉動的聲音響了起來,她靠着牆壁往後退去,男人背着個背簍進來了,看見他那張臉,本來被抑制下去的反胃感又一次湧了上來。
男人看着她臉上病态的潮紅,低聲罵了句娘,轉身出去找了醫生。
扶着牆的手一軟,吳梓眼前一花,就這樣暈了過去。
昏沉中隐約聽到兩個人在說話,一個人低聲問道:“像她她這種醫好了要好久才能生?”
另一個聲音沉默了一會,慢慢索索地開口:“少打兩頓就行了。”
吳梓有些疑惑,他還沒反應過來,這是在說關于自己的事情嗎?
夢裏好像墜進了一片大霧之中,不知身在何處,恍惚中聽到有個聲音喚他,如同被梵音點醒,吳梓腦內陡然清明,往那聲音發出的地方看去。
卻見一雙被挖掉了眼珠的眼睛,空洞的眼眶似兩個漆黑的深洞,就這樣盯着自己。
吳梓在夢裏驚聲叫了出來,與此同時,這具身體也從高燒的昏迷中清醒了過來,身上穿這的衣服被冷汗打濕,她捂着胸口,像即将溺死的人一樣大口喘着氣。
這夢過于詭異,實在分不清,做夢的人是這具身體,還是吳梓自己。
男人見她醒了,端着一碗藥靠了過來,她明顯有些抗拒,并不想搭理他。
“快點喝了。”男人的語氣中明顯帶上了幾分不耐。
她還是有些猶豫,但是想起之前被打的那一頓,心裏也很清楚力量上的差異懸殊,并不能和這個人正面硬抗,忍住了反胃感,從他手裏接過藥,一口氣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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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看樣子還想說些什麽,她直接裹上被子轉頭睡了,令人驚訝的是男人這一次并沒有對她做些什麽像是顧忌着什麽一般,忍着氣拿了空碗就走了。
等到那個人徹底消失在了自己的視野裏,她才慢慢躺回被窩裏,偷偷地捂着嘴巴哭了出來,吳梓附在她的身體上,也能感受到她的情緒,心裏亦是堵得不行。
不過很快,她心裏也有了計較,呆在這兒是絕對不可能的,趁着現在生病,那個男人對自己的防範松了一些,得想辦法逃出這裏才行。
看樣子這個村裏的人大部分是不願意搭理他們買人回來做媳婦的事情的,如果說要靠別人逃跑那肯定也不現實,她再次用被子蓋住頭。
不管怎麽樣,她一定要逃出這裏。
然而在逃跑成功之前,她的病就好了。
男人似乎是想要把他前幾十年人生遭遇的不平和憤恨都發洩在床上,即使經歷過第一次的折磨,到了這種時候,她還是會哭出聲,吳梓附着在她的身上,絕望地看着男人趴在她身上不停聳動,心裏就想着。
為什麽那麽疼呢?
更加令吳梓不能接受的是,男人喜歡把驅趕牛羊那一套用在人身上,想起了林局長說的,屍體上有明顯的性虐待痕跡這句話,吳梓只想嘔吐。
她開始無比懼怕黑夜,因為只要夜幕降臨,那人就會從田間地頭回到家裏,等待她的就是無窮無盡的羞辱與折磨。
當雞鳴聲響起時,她就像漂泊于海上的落難者看到燈塔的光一般,等那個人徹底離開家中,她就一次一次地洗澡,感覺像這樣就能去掉那令人作嘔的觸感。
男人平時出門做活,一定會把門給鎖上,然後把鑰匙帶走,目的就是為了防止她跑出去,村裏的人也知道這家人在外地買了個媳婦,因而也不去理會她每天在窗戶那裏的求救聲,更有甚者,會把她的求救添油加醋地傳給男人,等到晚上,自然又是免不過的一場毒打。
久而久之,她也學聰明了,不會再做向別人求救這樣的無用功,老老實實地趴在唯一一扇窗戶邊,看着村民走過,投來或冷漠或憐憫的目光。
她發現這個村的女性少得驚人,雖說這村子總共也沒幾戶人家,但是從她窗戶邊路過的人中,十有八成都是男人,并沒有幾個農婦。
在和男人為數不多的幾次對話中,她也猜出了事情的大概,這個村子原本就是一個思想不開化的偏遠村莊,原先生下了女孩,不是丢棄了就是直接掐死女嬰,把女兒送給別人養都算是仁慈的了。
久而久之,這個村子竟沒有多少成年女性了,等變成了遠近聞名的單身漢加貧困村時,更沒有幾個婦女願意嫁到這個村子來。
這也是為什麽她會被拐賣到這裏做媳婦的原因。
可笑的是,像男人這樣花錢買被拐賣婦女做媳婦,在這個村子裏竟然是被人羨慕着的,因為并沒有幾個人有男人那樣的財力能買到一個妙齡少女。
吳梓聽完了事情的始末,除了心裏湧上的濃重的悲哀之外,一時竟不知道該對這群人抱有什麽樣的态度。
厭棄嗎?厭棄他們犧牲了一個女孩原本美好的人生來滿足自己。
憐憫嗎?憐憫他們的貧窮愚昧無知,以及不能擁有婚姻的命運?
還是做一個理智的旁觀者呢?冷眼看這一場早已發生他又無力挽回的慘劇?
如果沈越在這裏就好了,相比于自己,他在面對這種事情的時候,心理肯定會冷靜得多吧。
久等的逃跑機會,終于在一天,讓她給抓住了。
那天和往常并沒有什麽不同,不用看日歷她也在心裏默默計算着時間,突然她聽到了不遠處有戶農家裏傳來的慘叫聲,女人哭嚎的聲音傳來,接着就是男人震天的叫罵聲,她聽到這個聲音身體不自覺地瑟縮了一下,但是接下來的對話讓她起了精神。
“哎呀沒得事又打你老婆幹什麽,我們四鄰都聽到了。”
“這個瘋女人又把家裏的鎖敲爛了,不打她打誰嘛。”
“又把鎖敲爛了?”
“是啊臭女人不會做活不會生孩子,一天只會撬鎖,不打她幹什麽呢?”
她第一次覺得叫罵聲是如此動聽,心跳得飛快,胸口的狂喜差點就要沖出來,化作一聲尖叫,像是怕被人發現小心思一般,她捂着嘴靠着牆慢慢蹲了下去,偷偷笑出了聲,笑着笑着,眼淚卻流了下來。
這是她被拐賣到這裏的第五個月了,牆上的蜘蛛網被她清理了十五次,窗戶上有五根鐵欄杆,門口的小路上鋪了九塊石板,院子裏的瓜架從凋零到再次開滿了花。
她曾無比期盼着有人報警,然後警方根據蛛絲馬跡找到她,然而五個月過去了,什麽都沒發生。
她也無數次想從男人那散發着汗臭的身體下逃離,但是除了換來更爆烈的拳打腳踢之外什麽用都沒有。
數着日子等到過年那一天,她從小窗戶那看着挂着碎星的夜空,想着和自己在同一片天空之下的媽媽現在又是什麽樣子了,她的身體有沒有好一點,是不是又操勞了,一直沒有等到自己想必她也很傷心吧。
最後,那個年以男人喝醉酒之後掄着板凳把她打了一頓結尾,被毒打的傷疤現在還留在額頭上。
所以這一次,她一定要逃出去,逃離這個吃人的地方。
耐心地蟄伏了幾天,終于在一個下午,她的窗戶中出現了瘋女人的身影,天助我也,這個女人今天竟然沒有被鎖到家裏。
吳梓感受着這具身體的狂喜,看着她悄悄同那個女人打了一個手勢:“那個嬸嬸,你過來一下。”
瘋女人看有人喊她,咿咿呀呀地想回答,女孩急得不行,連忙比手指讓她不要出聲,
從兜裏掏出一顆糖,拿給她看,“嬸嬸你過來,不要說話,我給你說事情。”
那女人明顯對這顆糖果很感興趣,撲過來就想搶,女孩子一縮手,“你幫我把門鎖撬開,我就給你吃這顆糖。”
話音剛落,女人就往回跑了,很明顯是被打怕了,不敢再去開鎖。
她簡直就要急哭了,拉住瘋女人的衣袖,實在沒辦法,狠了狠心騙她道:“沒事,你開了這把鎖,不會有人來打你的。”
瘋女人歪頭想了想,似乎是在思考她這句話的真僞。
女孩怕她磨久了把別人引過來,男人雖出去做活了,但是保不定什麽時候會突然回來,看她這猶豫樣子,又摸了一把糖給她,“好嬸嬸,開了這把鎖,這些都是你的。”
女人實在是抵擋不了糖果的誘惑,沒猶豫多久便走向了門邊,她探着頭看瘋女人在鎖那裏搗鼓了半天,只聽咔噠一聲,門鎖被她撬開了。
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女孩走到門邊,把糖全部塞到了瘋女人手裏,推開門走出了院子,這是她五個月來,第一次離開那間陰暗的農房。
呼吸着門外的空氣,吳梓生出一種恍如隔世之感,甚至覺得窗外的空氣都是如此奢侈,跟随着這具身體跑出了房門。
女人還握着糖果傻傻站在原地,她早已幾步跑出了院子,她自然是知道不能從村子的大路走的,便繞過房屋,準備從後山溜走。
剛繞到屋後,便看到一群人扛着鋤頭從小路那邊走出來,她心裏大駭,沒想到這群人今天這麽早收工,急中生智躲到了路旁的草垛後。
幸好這群人中并沒有那個男人,女孩子心裏松了一口氣,趁着他們走遠了,拔腿往後山跑。
趕在天黑之前跑到鄉上,她就能自由了。
心越跳越快,山風拂起了她額前的碎發,吳梓的心也被這場奔逃提了起來,仿佛只要跑到鄉上,就能得救,遠離命運帶給她的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