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23
馮家的祠堂修在山頂上,用過午飯後坐着馬車從村裏出去,直到太陽偏西才到,此時早已不見了村子的方位,只見周圍一片幾已成材的松林。
楚窈借着車簾透過的縫隙,搶先看了幾眼,等到馬車挺穩了,原先和楚窈一并坐在馬車裏頭的雲容就搶先出去,跳下了車,花影則是仔細的給楚窈戴上了帷帽,方才出去,在外頭等着。
楚窈閉了閉眼,端起了幾分昔日作為代皇後元妃的端莊來,一步步,便如規劃好了的,不多不少,不錯不落。
帷帽垂下的紗幕直到楚窈腳踝處,可算是十分長了,有那名門閨秀,一不小心,說不得還會踩着,偏偏楚窈從小長在外頭,儀态上面分毫不差,叫邊上早早等候在此的家仆婆子心中敬佩,也多了幾分認同敬畏。
馮家祠堂并不奢華,卻十分質樸莊嚴,因建于山頂,立于門前,便可見群山環繞,若是秋日早晨,還有雲霧流動,趁着山上的野花,也是仙境一般了。祠堂外圍是青磚砌的,年代卻并不多遠,想來是才修葺過的。
楚窈一擡眼,就看見立于正中,一身青色長衫的馮瑛,此時便有一個丫頭取了一個鴉青色的蒲團放到楚窈面前,雲容悄悄在楚窈耳畔提醒道,“姐兒,此處當三拜。”
楚窈不着痕跡的點點頭,棄了雲容花影的攙扶,上前半步,雲容花影二人忙退到楚窈身後半跪下,手中捏好楚窈帷帽的下部。楚窈右手交疊在左手之上,慢慢的跪在了蒲團上,楚窈略等了片刻,就聽見有一個嚴肅的夫人唱道。
“一拜天地諸神,養我育我,”語罷,楚窈便行了第一拜。
“二謝祖先蔭蔽,佑我護我,”楚窈行第二拜。
“三愧父母恩德,今當承歡膝下。”楚窈含笑行了第三拜。
此後,又由花影雲容兩個将楚窈扶起,跨過一個火盆,來到了馮瑛身邊。
“且随我進去吧,”馮瑛不待楚窈開口,就先轉身進了祠堂。
楚窈随後跟了進去,雲容花影兩個卻守在外頭,同其他仆從一塊兒。
楚窈跟着馮瑛進正堂前,便摘了帷帽,擱在外頭的窗臺上,方才進去。祠堂的門檻修得很高,都到了楚窈的小腿處,需得把腿擡高才能進得去。
馮瑛早進了祠堂,此刻回轉過來,見楚窈依然保持着端莊的模樣,不由點了點頭,親手取了兩炷香來點上,勻了一炷給楚窈,又是三拜之後,才插在了祖宗牌位前的香爐之中。
本來此時該由一位馮家德高望重的老人,對楚窈說些祝願或是教導的話,再将楚窈的名字寫在馮瑛之下,無奈如今馮家最是位高權重,資歷深的就是馮瑛,馮瑛又是嫡支嫡脈的族長,故而此時只有馮瑛楚窈兩人在。趁着馮瑛轉身取供奉着的族譜的工夫,楚窈也打量了一回上頭供奉着的牌位,密密麻麻,也有好幾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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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瑛先是在自己的名字下頭牽了一筆出來,添上“馮潇”二字,又在馮潇邊上牽了一根線,卻遲遲不曾下筆。
“父親,”楚窈有些疑惑,便喊了馮瑛一聲。
馮瑛笑笑,把筆擱在一邊,又指了指邊上的椅子,叫楚窈坐下,“昔年一心想着尋你回來,這一轉眼,也是十數年過去,真把你帶進這祠堂,你卻已經嫁做他人之婦,”馮瑛說着,便有些悵然,“我兒,你哥哥寫信同我說,趙家的小将軍,對你最好?”
楚窈心弦一動,“正是趙姐姐對女兒好呢。”
楚窈言罷,又笑道,“女兒常年在衛地,多聽人喚的是衛王妃,倒是父親才提趙家的小将軍,一時間竟沒能反應過來呢。”
馮瑛聞言,眯了眯眼,道,“如今竟都只記得衛王妃了嗎。”
楚窈垂了眸子,“看父親說的,在衛地,主事的是衛王,自然就是衛王妃了。”
馮瑛聞言,卻搖了搖頭,看了楚窈一陣,倒突然笑了起來,“你哥哥前些日子送了信回來,向我說了趙小将軍的救命之恩呢。”
楚窈聞言,眼珠子一轉,就改作了嬌憨,“爹爹您說話總這麽繞彎子,累是不累?”
“你倒是個性子直爽的,”馮瑛意味不明的說了一句,又見楚窈總是笑,便道,“你回家來,是趙小将軍之意還是衛王之意?”
總算是少繞幾個彎子,回了正題,楚窈心裏舒了一口氣,倒也不是聽不懂,只是這總絞盡腦汁的去想這話裏有些什麽意思,還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彼此也不用猜來猜去的,想說的事情,才能說得清楚不是?
楚窈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來回馮瑛,“雖說女兒回來也是王爺首肯才成行,卻也是趙姐姐先有的這個意思。”
馮瑛點了點頭,“聽說衛王府中出了大事,有一股胡人精銳進了王府,殺盡了衛王的姬妾?”
楚窈聞言,卻沒得半分詫異,反堂堂正正的直視馮瑛的雙眼,“這段日子女兒一直在趕路,走的多是人煙稀少的近道,倒沒聽說過,不過爹爹既然說起這事兒,想來是清楚其中內情了。”
馮瑛站起身,走了幾步,“不論內情如何,如今天下人都知道,除了出府助陣的王妃,為軍祈福的側妃,衛王府是再沒得半點脂粉味兒了,”馮瑛說着,看向楚窈,“你與趙将軍親近,她還叫你帶了世子一同前來……世子身弱,你難道就沒想過,日後衛王再有了次子、三子當如何呢?”
馮瑛這話,說的可以算是毫不遮掩了,楚窈聽在耳朵裏卻沒得半分詫異,人固有野心,如馮瑛自然野心更盛,拿這樣的事情出來,半是試探,卻也半是真心的。
“便是有了次子、三子,總越不過文淵嫡長子的身份去,更何況……爹爹以為,除了文淵,還能有哪個孩子叫王爺能費心,又有哪個孩子能與女兒這般親近呢?如果爹爹說的是……”楚窈說着,右手便撫上了自己的肚子,“王爺是從沒把女兒當成府裏姬妾看待的,但女兒能進了王府,卻也是因為趙姐姐對女兒好,王爺由着趙姐姐的緣故,爹爹以為……”楚窈說話聲漸漸停了,一雙眼睛仍是直直看向馮瑛。
“看來你與你趙姐姐,實在是好得如一人一般,”馮瑛眼神幽暗,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楚窈聞言,倒是大大方方展演一笑,“那可不,以後文淵大了,也要叫女兒一聲小媽的。”
“小媽總不比媽媽順耳,”馮瑛立時便接道。
若不是楚窈重來一回,知道不少後事,只怕定好了的心思,也會被馮瑛說動的。楚窈見狀,便也不停,故意含糊道,“若沒得能喊媽媽的,小媽不就是最親近的了。”
“你說什麽,”馮瑛臉陡然嚴肅起來,看了楚窈半晌,語氣裏也帶出了幾分久居上位的壓力來。
楚窈在心底略感嘆一句馮瑛氣勢不比人差,也就是了,并沒有被馮瑛這幾分氣勢吓着。也是原先常見了身為衛帝的夏雲景發作人的緣故。天子一怒伏屍百萬的氣勢,都正面感受過了,哪裏還能被旁的吓着呢。
楚窈現在在等,等馮瑛做的決定。有些事情不能和馮瑛直說,但趙怡對自己的重要性,必須要在馮瑛面前凸顯出來,所以,必要時用文淵做一做紐帶,也是能夠的。只是馮瑛一言不發,倒也叫楚窈心裏有些微微的緊張。
對楚窈而言,最好的結果,無非是馮瑛心裏親近趙怡一方,面上卻為夏雲景做事。若偶爾出上一二不大靠譜的事情,或是添些可以掌控的野心,也是無妨的。最好馮家和趙家不和,一文一武針鋒相對,不會有勢力太大,威脅王權的危險,也恰暗合了夏雲景最好的為君者權衡之道,才是真正的長久之計。
上輩子,馮家和趙家走得太近了,叫夏雲景實在無法安寝,這輩子,若有機會,盡力改改,也不枉重來一次。
“你哥哥知道你認祖歸宗的事,特寫了信來誇你聰慧靈透,如今……”
“如今女兒不也是十分聰慧的嗎,”楚窈臉上笑意不改,“爹爹最想做的,難道不是叫咱們馮家能好好延續下去?”
楚窈故意用了咱們這樣親近的詞,表明自己已經和馮家是同一條繩上的螞蚱,畢竟才入了族譜,家族興旺,對自己也沒壞處,還更有不少好處。至少,日後夏雲景在用自己做棋子之前,得先斟酌斟酌,是不是合适,這個問題了。
家族延續,又是另一個讓幾乎所有家族族長關心的事情,不少家族為了‘延續’二字,傾盡半生心血,‘家族延續’才是最讓馮瑛關心的事情。
楚窈故意頓了頓,見馮瑛臉色有些緩和了,才繼續道,“爹爹不是早清楚,黎國必亡,這早晚,也只端看大夏什麽時候能騰出手來了……爹爹你猜,衛王此次在沒有援軍的情況下,大敗胡人,若能就此滅了胡人,就憑這戰功,就憑他受的諸多‘委屈’,他回京城,要幾日功夫?大夏如今的‘內情’,想必爹爹比我知道得更清楚,爹爹且來猜猜,三年之內,大夏能否陳兵黎國邊界呢?”
“放肆,”馮瑛原是極惱怒的,但看着楚窈端坐,卻又漸漸笑了起來,對楚窈道,“你是個好的,卻還是太年輕了些。”
“正是因為年輕,趙姐姐才叫女兒回家來,同爹爹好好讨教讨教,若爹爹願意指點女兒一二,也能叫女兒受用不盡的,”楚窈說着,就又帶了一次趙怡出來,“女兒回來時,趙姐姐就跟女兒說,爹爹你必然不信,不想竟真的叫趙姐姐說準了。”
“哦,”馮瑛來了興致,“她還說了什麽?”
“趙姐姐說,請爹爹先按兵不動,等上一等,您日後,馮家日後,必定是趙家唯一的對手。而馮趙兩家,至少也能延存百年不休。”楚窈這話說得極為認真。
馮瑛這樣子,看來是聽進去了的,他停了片刻,便對楚窈道,“說來我兒帶了外孫回來,我還不曾見過,也是我這做人外祖的過錯,”一時又道,“小孫孫這樣小,你也不怕路上出了故事,你本就是個孩子,怎麽放心叫你帶着另一個孩子。”
楚窈聞言可謂是哭笑不得,“爹爹如今有了文淵這個寶貝孫孫,眼裏就看不到我這個女兒了,爹爹也不多疼疼我。”
“你呀,”馮瑛頗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一時間倒真有些父慈女孝的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