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若有所失
舒斂腦子裏放着“大名”兩個字,早已做好見到日式豪庭的心理準備,到了地方才發現自己是中二動漫看多了。想想大清早都亡了,日本又豈還會是江戶時期?新時代新風貌,這在哪裏都是一樣的。
不禁在心裏嘲笑了自己一下。
正是下午三點過的樣子,加藤先生的父親仍在千葉大學裏授課,除了傭人,此時只有其母親與妻子等候在家中。趕到的時候,兩位女眷已在院門前熱情迎接,向陸深問候着。
舒斂禮貌地站在陸深身後,等他介紹到自己才上前一步道:“初次見面,還請多多關照。”他的日語在同級同學之中已很優秀,但放之于這片土地之上,仍算十分生疏。因而普通的交流不成問題,但當對方語速快起來,且用語更為複雜時,舒斂便只剩下一頭霧水。
加藤先生的母親格外熱情,似乎是在稱贊着他,隐約能從她的話語中辨明“帥氣”這樣的詞彙,舒斂帶笑望着她雙眼,以免顯得失禮,暗地裏卻悄悄地向陸深靠近了一點兒,指望着把這個困擾丢給他。
陸深當然猜到了他那點心思,低聲笑了笑,主動接過話與對方繼續交談,幾番往來後,幾人終于進到家中。
舒斂松了口氣,覺得陸深真挺可靠的,轉而又想,這人還真是帶自己來玩的,從各方面來講,自己都幫不上什麽忙。
而這一想法,在當晚舒斂見到了那本傳自于中國的佛經之後,被更加得以肯定。
“那都是什麽啊……”舒斂哭笑不得。
且不論他是否做得到将中文準确完善地翻譯成日文,單就那本佛經而言,他能不能将古漢語翻譯成現代白話都是個大問題。
舒斂開始思考了。
第一,他看不太懂古文;第二,他看不太懂佛經中的玄妙語句。
綜上所述,他了無用處,絕對是來當擺設的。
舒斂往榻榻米上一躺,想了想又爬起來,繞過屏風走到起居室的茶幾旁,坐到陸深旁邊。此時的陸深雖已梳洗,卻仍戴着眼鏡在翻看那本佛經,其實對他來說,古漢語也不是那麽容易就能讀順的,因此暫且将這本書借到手中,想在入睡前再粗略地浏覽一下。
茶幾旁的紅木長椅十分寬敞,舒斂整個人爬上去,想着加藤家是真的很富有,庭院外面看着那麽樸實低調,實際上所有的奢華都用在了房內的裝潢上。
下午剛走進門內時舒斂便驚呆了,一時想不出什麽合适的形容詞,只覺得映入眼中的處處都是紅木,且風格不算純正的日式,也不能說是純正的中式,而是介于兩者之間的一個結合體,不突兀,反而相當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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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他就徹底信了陸深說過的話——加藤一家是真的十分癡迷于中國文化。
舒斂一邊在心裏感慨,一邊挪到陸深身後,翹起蘭花指,故意捏着嗓子跟他說話:“大人,小的給您揉揉肩。”
陸深一聲嗤笑,書看不下去了,仔細阖攏放到茶幾上,回頭看看特別入戲的嬌羞舒斂,問道:“晚飯吃太多,撐着腦子了?”
“……”舒斂不裝了,特無語地嘆氣道,“陸老師,說真的,這佛經我一點也看不懂,我感覺你帶不帶我來沒什麽區別。”
“所以呢?”
“所以小的給您揉肩啊!”舒斂誠懇地給他捏捏肩膀。
陸深覺得還挺舒服的,惬意表揚一句:“手法還可以。”
“那當然了,”舒斂笑起來,回道,“像我這種二十四孝子,這手法都是在我爸媽肩頭練出來的。”
陸深彎唇,不再讓他繼續下去,拍一拍肩頭的手道:“行了,快去睡覺吧,明天要早起。”
“多早?”
“六點。”
舒斂覺得有點痛苦:“這麽早啊……”
陸深雪上加霜地提醒一句:“在你适應時差之前,相當于是五點就要起床。”
“睡!”舒斂趕緊地從長椅上下來,奔命似的跑回屏風後去。
陸深笑着看向他的背影,片刻後關了起居室的燈。
不算完全黑暗,借着打入房內的柔和月光,舒斂還能看得見陸深的輪廓。見他躺下,忍不住側身向着他的方向問道:“陸老師,加藤先生不是安排了兩間起居室嗎,你怎麽跟他說的?”
陸深的表情有點模糊,但低沉的聲音中明顯帶着笑意,回道:“我跟他說你膽子小,在陌生的地方不敢一個人睡。”
“……”舒斂無話可說。
雖然住一間房挺好的,但這個借口實在有點丢人。
他想了想,索性從被窩裏鑽出來,兩下滾到陸深那裏去。
陸深似乎沉默了一下,随後也沒說什麽,睜眼看了看他,随後閉眼繼續睡覺。舒斂笑嘻嘻地摸一摸他腹上的肌肉,蹭動着貼近一些,低聲問:“陸老師這麽想跟我住同一個起居室,是不是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
陸深喉間不甚清晰地逸出笑來,沒回答。
舒斂繼續煩他:“別不理我啊,按生物鐘來講,這會兒才九點過呢,你睡得着?”
陸深總算又睜眼,有些無奈,若光線再明亮一點,大概舒斂能有機會看到他目光裏的溫柔。他反問道:“你起得來?”
“起不來能賴床嗎?”
“不能。”
舒斂哀嘆:“那我肯定起得來。”
陸深低下頭去,在他眉心一吻,道:“好了快睡。”
“可我現在也睡不着,我覺得我得明天困一天,然後明天晚上才能秒睡!”
“啧……”陸深捏了他一把,隐約有點沒辦法了,發現他平時還好,一旦纏起人來功力還真不一般,“所以你到底在浪什麽?”
其實舒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浪什麽。
他就是想多聽這個人說話,想多和他交流,多理解、感受他的每一點。這是自他認識到自己動心以來,便一分一秒都沒曾停歇過的念頭。
他只是想要陸深,因此所有一切的躁動,大概都來自于自己還沒有真正得到他的那種不安感。
陸深像是一個帶着溫度的透明剪影,可見、可感受,卻抓不住。倘若有一天,這個剪影能慢慢豐滿起來,能被他牢牢地擁抱住,那麽他心底深處的惶恐與茫然一定會盡數消散……且一定要到那時,才會消散。
“陸老師……”舒斂忽然一改方才語氣中的調侃,很用心地喚他一聲。
這樣的語氣與轉變讓陸深不禁愣了兩秒,慢慢回過神來才應道:“什麽?”
舒斂笑了笑,将頭埋到他頸窩裏,道:“晚安。”
陸深的手掌貼在他腦後,極輕極緩地撫了很久,到最後,終究還是沒有應答。
不知道是誰先睡着,也不知道是誰情緒複雜地失眠了更久。
舒斂只知道自己清醒到很晚,一直一直聽着兩人重疊在一起的心跳聲,似沉穩,也似虛浮,“撲通撲通”的,整夜不休。
在這難以入睡的時候他想了很多,想到人生中的第一個交往對象,那是他高中時的同學,準确來說,是隔壁班的同學。兩個人一開始只是朋友,到最後分手,似乎也都只是朋友。
那是一份難以辨明是靠友情還是靠新鮮感來維系的關系,他也曾迷惑過那其中是否包含有年少無知時的青澀愛戀,卻一直沒有答案。且随着時間的流逝,他對這份記憶所持有的情緒都越來越淺,越來越弱,直至最後十分抽象,難以明晰。
可現在他又全都想起來了,在為陸深心動的時候,他記起了自己僅有的那點兒情感經歷,以至于終于可以明确地肯定——那不是愛情。
也許是喜歡,也許是欣賞,也許是相互之間的依靠,但那的的确确不是愛情。
能夠毫不留戀便好聚好散的情感不可能是愛,他從沒在曾經的交往對象身上體會到過患得患失的感覺,更沒有體會到過一旦失去的痛苦。
這一切如今卻都在陸深身上尋找到了。
——尚未得到,便知失去的煎熬。
——尚未擁有,便懂求不到的惶恐。
這個年長他十餘歲的男人,徹徹底底把他變成了一個全新的人……
月夜沉寂,心緒如麻。
舒斂緊緊擁抱着陸深,就好像,這個男人已經屬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