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這是全新的一天,從日頭探出雲端的那一剎那,明媚的日光就将世界照耀清晰。
這一天的上午,陳浮剛剛打開辦公室的門,就看見季遲本人取代了每天必然出現的玫瑰出現在他的辦公室門口。
對方今天的打扮非常的正常,沒有性轉扮女人,當然也沒有僞裝自己是個神父。他就只穿了t恤、牛仔褲和運動鞋,一只手插在兜裏,整個人靠在牆壁上,也不知道在外頭等了多久。
陳浮有點意外對方的直接出現。看着這一身特別正常的打扮,他想了想問:“你今天決定扮演一個街頭少年?”
季遲在陳浮開門的那一刻就轉了頭,他說:“沒。我今天打算扮演我自己,就這一天吧。”
“……那你知道你自己是什麽樣的嗎?”陳浮問。
“——大概就這樣吧?我昨天觀察了一下,街上大多數二十六歲的人在休閑的時候,和我現在的打扮差不多。”季遲回答,接着他說,“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們今天一起走走?”
陳浮一時間沒有回答。
季遲又補充了一句:“就今天。假裝我們是個關系還不錯的朋友。”
陳浮依舊沒有回答這一句話。
但這個時候,他們已經離開辦公室走在了街道上。
兩側的樹木林蔭成列,深深淺淺的陰影在地上鋪呈出蜿蜒的綠葉之路。
休息日的慵懶讓白日裏的街道相較于平常更顯得空闊,陳浮和季遲走在道路的兩旁。他們并沒有說太多話,季遲看上去也沒有什麽明确的目的地,就一直和陳浮一起往前走去。
但他的目光還是有所偏向的。
如同他以前的習慣,每一次見到蛋糕店咖啡館,他的目光總會稍微停駐一下,而在他們路過了第三家蛋糕店的時候,季遲終于提議:“我們進去坐一坐吧?”
“随意。”陳浮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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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進入了這一家叫做“糖果小鋪”的店鋪,陳浮只給自己點了一杯茶,季遲則在冰櫃前猶豫了很久,最後點了一款看上去色彩最豔麗口味最甜的小蛋糕。
店裏并沒有太多的客人,兩個人的東西很快被送上。
陳浮喝了一口茶就皺眉放下:甜得簡直膩死人了。
季遲同樣吃了一口蛋糕就皺起眉頭:一點都不夠甜。
但他們并沒有就自己的口味差異發生什麽交流。
陳浮随手攪動了一下自己的茶飲:“今天你就只想出來走一走?”
“……說不上想什麽不想什麽吧。”季遲想了想,分析着自己內心的欲望,“今天突然想變回我自己,然後發現我也不知道二十六歲的我究竟會是什麽樣子的。不過這也不奇怪,我們都不知道我們明天究竟會是什麽模樣。”
說完之後,季遲又吃了一口蛋糕。但他的眉頭再一次皺了起來:簡直是苦的。
他轉臉招了招手,對服務員說“來一份草莓仙女”,接着又轉向陳浮:“所以我覺得,抓住自己現在的想法是最重要的。我們可以回到最初的問題上來嗎?你要怎麽樣的條件才能讓我和你在一起?任何條件你都可以說說,我總能找到解決的辦法。”
服務員這時給季遲上了一份草莓仙女,她大概在剛才聽到了一點內容,上東西的時候悄悄地瞥了坐在位置上的兩人一眼,接着才轉身離開。
季遲将自己最先挑選的那個苦澀的蛋糕放在一旁。他用新的勺子挖了一口新的蛋糕。
……居然還是苦的。
季遲簡直有點犯惡心了。
他還在和陳浮說話:“我覺得你現在也并非一定要愛上什麽人才能選擇和他在一起。你又不是那種人。而且從絕大多數人的生理角度來說,愛情的保質期未免也太過短暫——”
“事實上我覺得像我這樣子的最好了。你肯定已經開始感覺自己一個人的日子太過無聊了,否則不會升起獵豔的打算。當然我們不能否認你身旁的女性确實相較于普通男性身旁的更多一些——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你确實有了這麽一個想要找人一起住的打算。”
“那為什麽我不行呢?”
季遲說到這裏又對着路過的服務員招了招手,他擰着眉頭說:“再拿一個會甜的蛋糕來,蛋糕不甜它還能稱之為蛋糕嗎?”
服務員看了一眼季遲桌子上兩個店裏最甜的蛋糕。她明智地沒有和顧客發生争執,而是說:“我讓甜點師傅做一個甜的蛋糕來。”
季遲滿意地點了點頭,他繼續和陳浮說之前沒說完的話:“你看,作為一個生活伴侶。”
“我覺得我長得夠美,提高生活品質。”
“我每天都能帶給人新鮮感,提高生活品質。”
“我會賺錢,提高生活品質。”
“最重要的是,我不管你其餘想做什麽?”最後這一句話季遲用了疑問句,“這應該是……最重要的一點了吧?”
只有兩位客人的店裏,服務員的行動總是極為迅速的。
剛剛離開的服務員已經端着新的蛋糕回來。這個蛋糕是剛剛出爐、由甜點師傅特意為季遲準備加了雙倍糖的蛋糕,上面有足足半個指節那麽高的奶油。
季遲拿起來咬了一口。
他簡直快被苦吐了!
他的眉頭終于打成了一個疙瘩,他正想要擡頭說話。坐在季遲對面的陳浮終于有所行動了。
陳浮伸出手,扶住對方的臉。
說話的主人自己沒有發現,但看着他說話的第二人能夠輕而易舉地觀察出對方此刻的焦慮以及煩躁。
還有不自在。
為什麽會有人連成為自己都感覺不自在?
他的拇指落在對方的唇角,将上面的奶油擦下來嘗了一口。
……甜得都要發苦了。
正想要對甜點師傅發表自己的不滿的季遲被陳浮的動作吸引了注意力。
他茫然地看着陳浮,不明白這忽然之間發生了什麽事情。
兩人目光相對。
沒有心動,沒有愛。
陳浮能夠肯定自己此刻的心情。
但他同樣能夠肯定,在這一剎那之間,自己的心髒确實被揪了一下。
那絕非心動,絕非愛。
可他确确實實、聽到心髒發出的這一聲嘆息。
陳浮放下自己的手,他對季遲說:“既然這裏的蛋糕不好吃,就換一家吧。”
季遲想了想,沒有反駁。
兩人買單之後離開小店。一個早上的時間,他們一共逛了三家看上去不錯的蛋糕店,但是沒有一家的蛋糕能讓季遲滿意。而除了在第一家陳浮還陪着季遲喝了一杯飲料之外,剩下的兩家他都很有先見之明的只要了一杯白水,然後陪着季遲一起挑剔了。
等到中午的時間,他不顧季遲的反對,直接将人拉到了一處火鍋店點了鴛鴦鍋,用正常的味道驅散了一上午都彌漫在鼻端的甜膩滋味。
季遲從知道中午兩人要吃鴛鴦火鍋開始就表示抗議,這樣的抗議一直持續到他在座位上坐下都沒有停止。直到陳浮為他燙了一碟子的肥牛才把人的嘴巴給堵上。
“吃點正常的東西吧。”陳浮簡直有點兒受不了,“你的那些蛋糕不是苦的,是甜到發苦了。”
“可是這些好辣,好鹹。我們完全可以吃點什麽清淡的東西,比如蔬菜和水果。”治标不治本,堵上沒有多久,季遲就再一次抱怨道。
“消停點吧。”陳浮簡直無力。他在自己的口袋裏摸了摸,掏出一根棒棒糖塞在對方的手裏,然後順勢拍了拍對方的腦袋。
季遲被拍了兩下腦袋,低頭看着手中的東西,有點愣住:“你怎麽有糖果?”
“剛才買的。”陳浮回答。
“——嗯。”季遲應了一聲,将糖果收進自己的口袋裏。
“不是嫌太辣太鹹?不吃顆你喜歡的糖?”陳浮問。
“還是喝水吧。”季遲回應,“喝了水也沒那麽難以忍受了。”
陳浮決定不對此發出任何回應。
倒是這個時候季遲一邊燙東西一邊說:“其實我知道我自己的味覺有點不正常。”
“但有時候,認為對方做得不好總比承認自己的味覺不對勁來得容易一點。”季遲補充說明,“另外,我分析了一下,覺得我今天的味覺之所以太不對勁,一定是因為我扮演了我自己。每當人們想要尋找真正的自己的時候,總是非常容易陷入焦慮之中——”
陳浮已經不想再聽對方做任何的心理分析了,那簡直會讓任何興致高昂的男人在瞬間成為哲學家。
他又給人弄了一盤肥羊,直接把人的嘴巴給堵住了。
在把人的嘴巴堵住之後,他才閑閑說:“我知道你的腦力已經補充足夠,多少記得補一點體力差吧。畢竟一個木桶究竟能裝多少水,取決于它最短的那塊板。”
季遲:“……”
他像只嘴裏塞滿了松子的松鼠一樣,嚼了嚼口中的食物,又嚼了嚼口中的食物,然後将所有一起吞下。
一頓午餐之後,陳浮看了看時間,直接對季遲說:“下午我有個活動,今天我們暫時到這裏?”
“——嗯,沒有問題。”季遲回答。
“下次見。”陳浮向季遲點點頭,接着直接轉身離開,不多時就混入人群之中不能分辨。
但季遲依舊站在原地分辨着對方的身影。
許久之後,他摸出手機,給自己的下屬打了個電話:“幫我查查他今天的行程——哪個他?我真驚訝你居然會這樣問我。難道我這裏有第二個他嗎?”
短暫的靜默。
電話那頭的下屬已經送上了最新的消息。
季遲說:“去聽歌劇,和一位朋友……”
他挂了電話,登陸網站,買了和陳浮同樣場次同樣內容的歌劇票。
這是一場有關于上古神話、一位美女引發了兩國戰争的歌劇。
陳浮之所以會來看這個主要還是因為邀請他的朋友:邁克爾以及邁克爾家的一位女士。
他們在歌劇院中見面,彼此輕聲交談幾分鐘之後,宏大的歌劇就正式開場了。
場中燈光暗下,劇場中人屏息凝神。
一個個人物從布幕之後轉出,音樂時而激揚時而舒緩,伴随着歌劇主演高昂而清晰的聲音,響徹這個上下兩層的大劇院。
大劇院中絕大多數的人目光都聚焦在舞臺之上。這些觀衆正在認真的欣賞歌劇表演。
但總有人并不是為了歌劇來的。
昏暗的光線之中,季遲就正坐在陳浮座位的後兩排靜靜地看着前面的人。
對方正微微傾身,十分耐心地傾聽着對方說話,而後回以一個淺淺的微笑。
季遲将自己的目光移開了一瞬,下一瞬,他的目光再一次投向陳浮所在的方向。
這個時候,陳浮已經重新坐正了身子,繼續觀看演出。
兩個半小時的演出結束的時候,正好是晚上吃飯的時間。
夕陽還在天邊殘留着一點影子,但蔚藍的天空已經被重重烏雲所掩蓋。邁克爾在中途的時候因為一通商業上的電話不得不離開,只留下他家的女士和陳浮在一起,臨走時他還叮囑陳浮不要忘記照顧他家的女士。
陳浮現在正遵循着這一囑托,耐心地詢問這位小姐的意見:“我們是回家還是一起吃個晚飯?或者一起去逛個什麽商場?或者想去公園走一走?”
黑色的車子順着通道緩緩行駛到了兩人面前。
陳浮紳士地替對方打開門,讓女士先一步進入車子裏面,接着他繞過對面坐入車子。
車門合上,轎車像來時一樣,又沿着通道緩緩離去。
在這一輛車子之後,季遲從人群中走出來。
他沒有像中午的時候一樣打電話找人調查陳浮的行蹤。因為天已經暗了下來,今天差不多該結束了。
作為他自己的一天差不多該結束了。
又一個六月二十八號要結束了。
劇院中的人在這個時候散得差不多了,他随便走了兩步,路過了一個垃圾堆,就在垃圾堆旁坐下。
他托着下巴。
雨絲已經從天空一點一滴地飄落。
他坐在這裏,像二十二年前那樣,等待着下一分下一秒都未知的命運。
車子排着離去的隊伍還沒有真正開遠。
坐在車子裏的陳浮不知道因為什麽,在車子即将拐彎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
雨絲已經從天空飄落,一道一道打在車窗玻璃上。透過車子後邊的玻璃,他在人群稀疏的地方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
而那個人正穿着最普通的衣服,坐在垃圾堆的一角,行人遠遠近近地從他身前走過,有許多人轉頭看了他一眼,但沒有人停下,沒有人詢問。
越來越大的雨模糊了一切,車子也随着前行的道路轉過拐彎處。
什麽都看不見了。
陳浮再一次的,明确的,聽見自己內心的第二聲嘆息。
“叔叔,你在看什麽?”稚嫩的童音從旁邊的座位上傳來,陳浮轉頭看了一眼邁克爾家的小女士,那是一位年僅五歲的小淑女,她有一頭卷曲的金發,粉色的蓬蓬裙正鋪灑在汽車內的真皮坐墊上。
他想了想,笑了一下:“沒什麽,看到了一個熟人,在可惜沒有上前和他打一聲招呼。”
“哦。”小蘿莉似懂非懂的應了一聲,而後提議,“叔叔可以給對方打個電話?”
陳浮僅僅報以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