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生而不同
易北:
我該怎樣來形容這場浩劫呢?
那時候我在院子東邊的槐樹下就着水龍頭洗着運動鞋上面因為上次秋游時踩得泥巴,徐文鳳不明就裏的拖板就在此時砸在了我的頭上。
我正為越洗越黑的鞋帶煩躁着,回頭就沖她沒好氣道:“你又發什麽神經?”
此時,徐文鳳正捏着她寶貝似得小靈通叉腰站在我家那扇永遠漆黑到看不見裏面的大門口。
我瞪着她,看到她踩在水泥地上的一只腳□□着,腳趾甲前兩天被她用一瓶劣質指甲油染成了粉紅色;她身上穿着一件同樣粉紅色的睡衣,整個裝扮俗氣到令人發指的地步。
她的頭發亂七八糟的散蓬着,臉上還有未洗幹淨的粉底。此刻她正氣勢洶洶的用一雙殘留着眼線痕跡的黑色眼睛瞪着我。那樣子看起來別提多麽滑稽可笑。
我還沒從“要是她那些肥腦淫腸的客戶看到她這種形象會是什麽反應”的臆想中醒過神來,她的謾罵便像粉筆劃在黑板上的刺耳聲音一樣,直接沖進了我的耳朵:“徐易北,我他娘要你準備的早餐呢?”
我的臉一下就着了似得熱起來。
作為一名剛到青春期的少年,我一直以有位像徐文鳳這樣永遠不分場合說話的母親感到可恥。我說:“要吃自己去買。”
“你他媽吃老娘的用老娘的,老娘要你去買個早餐你還不賴煩了!”她沖我叫着。
我不知道有多少父母像徐文鳳這樣,養個孩子就跟拯救了全世界一樣,總是愛将這事挂在嘴邊時不時對人歌功頌德。但我知道這個院子的人都跟我一樣讨厭她,恨不得她趕快消失。
就在我為徐文鳳那種沒有素養的行為感到羞恥時,她不依不饒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她說:“你在那邊傻蹲着幹嘛,快出去給我買份早餐。”槐樹上一只來不及遠飛的小鳥終于被她尖銳的聲音驚的撲騰起翅膀飛走,幾片枯黃的葉子随之飄落下來。
一葉被蟲啃缺的樹葉落在我面前,此時已經是深秋了,空氣中有了顯而易見的寒冷。我搓了搓因為冷水而有點麻痹的雙手,下一秒就拿起手邊的球鞋沖着徐文鳳扔了過去!
餘曼:
深秋一到,南方的天空就會籠上一層不厚但卻十分壓抑的灰暗。
窗外,院子中心的槐樹葉黃了大片,不時就會有一片兩片枯成金色的葉子從那些交錯的枝桠間飄零而下,落在地上慢慢堆積,自行腐爛。
這個院子住了四戶人家,當中的槐樹是公共區域,四家人都會去樹旁邊用那個水表壞了的水龍頭接水,但卻沒有人願意打掃一地的落葉。 對于四戶人家來說,打掃的事情都應該是隔壁家的,因為每戶人都覺得鄰居家用免費水比自家多。這樣想來如果自己去打掃那些爛葉子穩定吃虧。
沒有人願意平白無故吃虧,但是也不願意得罪彼此。
所以,整個院子的氣氛算是說的過去。偶爾還會有彼此串門的情況出現。但那也一定是隔壁家發生了什麽讓其他家津津樂道的事情。
比如說現在。
當時我正望着樹上一只綠色的小鳥打發無聊的時候,突然一聲尖呼,那只小鳥被驚的一下子逃出了院子。
我皺着眉低下頭,剛好看到一只球鞋從易北母親那顆頂着堆亂七八糟頭發的腦袋上滑下,掉在了旁邊堆滿亂葉的地上......
這對母子那宛如八點肥皂劇的争吵又開始了。
說實話,我一直覺得易北跟他母親都挺可憐的。
我比易北小一歲。因為我哥哥的原因從小我就跟他玩在一起。有什麽事情他都會毫無保留的跟我哥說,我也就在旁邊聽到一點,再加上院子裏總是會有意無意的聽到一些關于他家的故事。所以對于他的事情我也算是知根知底。
劇情跟所有青春故事的狗血情節類似,但這的确是發生在我身邊的真事——
易北母親十六歲時跟一個不良少年鬼混有了易北。青春期的男孩除了剛剛懵懂的性根本就不懂責任二字。于是易北爸,這個承諾了會照顧他們母子的男人,在一個易北媽熟睡的夜晚帶走了他們寥寥無幾的錢財,逃命似得離開了他們的城市。
讓人感到可笑的是易北媽,這位當時才十八歲的女人挺起了自己的肚子,決定将這個孩子生下來。
人生不是電視劇,在我們這樣一個國土上,扞衛一條無辜生命的勇士,也就是易北媽很自然的被這個社會摒棄了。
被學校開除,遠離父母,十六歲的她高中沒畢業而且還挺着一個大肚子,到哪都是吸引滿滿的異樣眼光。
可是日子還是要過,她在我們這兒找到了一個超市收銀的工作,一直到現在還在做。
我聽我媽說易北媽是在即将臨産時搬到了我們這個院子的,也就是那個冬天剛過去的某個晚上她生下了易北,在這之後,她便成為了院子裏每次茶餘飯後的一個重點談資。
也許是因為太過年輕就獨自面對生活的原因,易北媽的個性特別要強,所以院子的人大都不怎麽喜歡她,這也直接導致了大家對易北的看法。
其實,那時候的我在心裏都一直挺崇拜易北媽的。在青春期的我看來她就像個與這個社會頑強鬥争的女戰士,簡直就跟電視劇裏的女主角是一樣的。
可是彼時的易北并不這麽想,他從來不願意談及他的母親,倘若不小心說到了這位總是打扮的時尚前衛的女人,他也是咬牙切齒的。
這一切都源于他母親的工作。
畢竟一個沒多少文化的女人在這座把人類當成代謝品的工業城市要養活一個孩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易北媽在易北會走路後就去找了一份兼職:每當等到霓虹初亮她都會到去市中心的夜總會賣酒水。
人言可畏。
院子裏其他婦女,包括我媽在內,都說易北母親是去那裏出臺了,院子的大人們甚至私下都稱易北為小雞仔。
易北也知道這件事,所以每次在談完他母親之後。他都會十分無奈的嘆一口氣,然後站起身來走出去,外面是九月的豔陽或是三月的風光,他站在光影下,那一瞬間比任何同齡人都要成熟。
他做着三份兼職,這個十四歲的少年在忙于學習的同時,開始嘗試用自己稚嫩的肩膀慢慢擔起家庭的重擔。
所以,易北會和他母親打起來,是我史料未及的事情。
易北:
我從小就與衆不同。我身邊的大多數人都覺得我怪異的性格源自于我那位可憐的母親。但只有我自己十分清楚。這種像是疤瘤一般的隐疾是自我落地起就從我骨子裏長出來的。
當然,在一周以前的十四年人生裏,它一直都隐藏在我身體的某個陰暗區域之中,讓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都不曾發現它。直到一周前,一個不不經意的事情讓他從我眼睛能夠看到的地方嶄露頭角。緊接着便似一個醜陋的腫瘤盤踞在了我的心髒之上。
我覺得我應該是自我厭惡達到了一種極點才會做出這種事情來。畢竟,對于我這位大多數時候不在家的母親,其實我一直都是懷着一種憐憫之心來看待她的。
所以,當我手裏的球鞋飛出去,砸到她一頭亂糟糟頭發的頭上時,我蹲在那顆飄着枯朽葉子的大樹旁,再也不敢有任何舉動。
那一瞬間我被自己吓傻了。
當徐文鳳如願以償的掐住我的脖子時我完全沒了反應的餘地。
我十分清楚,她這個動作曾不止一次在我身上練習過,所以此時做起來就別提多麽駕輕就熟。
因為自幼營養不良,幼童的我身體相當孱弱,有幾次生病甚至到了一口氣提不上來就去了的地步。
我知道徐文鳳曾将自己那雙白慘到毫無血色的手從我的脖子上放下,拿開,再放下,再拿開......這樣重複過無數次,直到我因為等的焦急而睜開迷糊的眼睛時,她才會嘆息一聲,然後默默走出去買藥。
從我記事起,她宛如骨爪般的手掌就一直是我一個揮之不去的夢魇。今天,夢想再次照進現實。
我只希望這一次她不要再手下留情了。
我像一只缺氧過度的死魚躺在那裏沒有任何掙紮。盡管我會因為即将到來的黑暗而害怕,但是我卻能腦袋清醒的去感受到她尖長的指甲劃破我的皮膚,然後刺進我的血肉裏傳來的那股尖銳痛感。
我聽見她罵:“你個□□養的......”“你知道我這些年活得有多辛苦嗎?”“你怎麽不去死!你去死吧!你死了我就解脫了!”“你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徐文鳳将她對那個我素未謀面的男人的恨通過一種詭異的呼喊聲沖着我咆哮出來。
我知道此時在包圍着這塊空地的四周房子裏有着幾雙幸災樂禍的眼睛看着我跟她的這一場鬧劇,但是我卻不覺得這是一件多麽讓人羞愧難當的事情——一個沒有希望的人是沒有自尊可言的——每當那雙鉗住我的手收緊一分,我的心髒就會加快搏動幾分。我的眼睛在慢慢模糊,但是我卻是高興的,我甚至扯動嘴角,沖着只剩下一雙猩紅眼睛的徐文鳳笑了笑。然後,餘澤那張該死的臉便出現在我面前。
餘曼:
照理說,這個時候我哥應該是在房間裏面寫着他那永遠寫不完的高考解題庫的。
在陵水這樣的小鎮,如果考不上一個好的高中就意味着讀不了一個好的大學,那麽,你的人生大概也只能是乏善可陳的待在沙鎮這破地方,一直到死了。
我對這樣的生活倒是沒有多大的意見,但是我哥不這樣想,确切的說,是我媽,她從來就以在陵水生活為恥。
以前,我媽将離開這地方的夙願放在了我的父親身上。但這個在鋼鐵廠上班的老實男人除了在我四歲那年帶着她去了一趟北京,他們的腳步就再也沒有離開過超過陵水方圓百裏的地方。
我媽這些年最愛做的事就是拿着一張她站在□□前的照片嘆息,憤恨人生的不公。我覺得她一直認為自己應該生活在金碧輝煌的宮殿,而不是我們這個漫天飄着二氧化硫的工業城市。
所以,重男輕女的她自然讓我哥成為了她孤注一擲的棋子。在她的心中,只要我哥有出息,她就再也不用待在破地方受氣了。
她的想法是好的,所有人的想法都是好的,但生命的詭異之處就在一他永遠都是跟你的想法背道而馳?
所以,我媽打死都不會想到成績優秀,運動全能的我哥會和隔壁那個小雞仔成為好朋友。
于是,當我哥出現在那對撕扯的母子身邊時,原本在房間裏看熱鬧看的一臉興奮的我媽整個臉像是煙熏了般,直接黑成了炭塊。
她三步并作兩步的沖到家門口,沖着外面大叫到:“餘澤,你幹嘛呢?”
我媽活了這麽多年從來就不懂通情達理。
所幸我哥并沒有理她,我看到他急匆匆的走過去,一下将像是已經失去理智的易北媽拉了開來。
易北:
餘澤這家夥。
他的眼神總是那樣,看誰都像是充滿憐惜。
我想,就是他那副眼讓我自甘堕落的。我不知道在什麽時候開始,我對餘澤的感情就不再是單純的朋友那麽簡單了。而我真正醒悟這份感情是在一周前,我跟他打完球坐在球場邊聊天。
我記得那天的陽光很好,我記不清當時我們聊到了什麽,我只知道他靠在我旁邊突然發出了一陣十分爽朗的笑聲,我很自然的回頭,那一剎那,我觸碰到了那個隐藏在內心深處的秘密。
我大概能形容出那副場景,因為剛運動完,他的臉上全是汗水,因為長期在室外運動,他的膚色是小麥色的,頭發是最簡單的短發,他咧着嘴巴笑,整齊的白牙在陽光下發出溫和的光芒;
他修長的雙腿随意的向外伸展着,陽光将他不稀不疏的汗毛染成了好看的金色,他的球服也被汗水黏在了身上,少年的矯健身姿被隐約勾勒出來,我甚至聞到了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麝香,那一刻,我的心髒突然漏拍了幾下。
我知道自己完了。
這幾天,那副場景一直會在我腦子裏像卡帶電影一般無限重播,白天的時候那副場景是美好的,可是一到晚上它就變成龌蹉無比。
我得了一種無藥可醫的絕症。我開始自我嫌棄,這種否決一切的心态終于在剛才達到零界點。我所有的焦慮,不安,甚至是恐懼全部通過那只此時落在一堆爛葉裏的球鞋爆發出來。
餘澤将徐文鳳拉開時,我的眼睛重新聚焦在他溫柔的臉上,雖然只比我大了一歲,但他的五官已經初露鋒棱。鼻子嘴巴眼睛,甚至連他呼出的氣體都帶着一股溫柔卻又堅決的風,一下下,猛地卷進我的內心深處。
我躺在地上,像一只從桎梏掙脫的牲口猛地顫抖起來。
我開始劇烈咳嗽,眼淚慢慢模糊了我的眼睛。
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愛上了一個少年。身為同性,這是一件難以啓齒卻又讓我欲罷不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