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少數民族仿佛都擁有着熱情好客的待客之道,進門便是親人,一同坐在餐桌上吃飯,單憑幾個人也能熱熱鬧鬧。因為早些時候周弋的姑媽和姑父得知周弋要回來,已經和鄰居好友打過了招呼,即便是傾盆大雨,張叔的兩位好友也同樣如期而至。
邱杪單是和周弋一家吃飯就已經覺得如坐針氈,奈何又多了兩位不認識的陌生人,更是言行之間處處提防着自己露出尴尬無奈的表情。
有酒有菜,還有侗家的打油茶。客人還沒到時,周姨便給邱杪端上了熱氣騰騰的打油茶,坐在一旁和他邊喝邊聊。或許她認為周弋帶回家的朋友一定是好友,所以猶自熟絡,把邱杪家在哪裏、多少歲,什麽工作,家裏有幾兄弟,甚至有沒有談朋友都問了。反倒是周弋坐在一旁烤火,也沒多說幾句。
等到張叔請的兩位好友過來,同樣喝上了打油茶攀談聊天。他們都沒去過北方,就連天氣和習慣也都充滿了好奇。對于他們提出的問題,邱杪當然半真半假地回答。一旦說了頭一個謊話,接下來的答案自然就一個一個往下編了。
“北方冬天應該也很冷吧?周口離北京近不近?”張叔的一個朋友樂呵呵地說,“看電視上面北京那個霧霾啊!哇,像是小日本的化工武器一樣,不知道每年要毒死多少人!”
周姨扁了扁嘴巴,鄙夷道,“現在北方那些大城市根本住不了人,不像我們這裏。”
“呵呵,小邱,你看這裏還不錯吧?山清水秀的。”張叔端出了熱氣騰騰的牛癟湯鍋,很快香味就飄滿了整間屋子,“今天天氣不好可能你看不到。等明天天晴了,出去走一走,到處鳥語花香的。現在田裏的稻苗也綠油油的,你們城裏人就愛看這個了吧?”
邱杪從小生活在小城市裏,對于他們所說的“城裏生活”也不是感受得特別強烈。起先他覺得冷,坐在火盆旁邊烤了一會兒以後也覺得暖和了。
飯菜端上來以後,幾個人圍坐在一起和樂融融地吃起來。張叔甚至搬出了家裏三蛇酒。邱杪見到酒缸裏那幾條盤在一起的蛇,心中隐隐吃驚,還沒回過神來,面前的酒碗就已經滿了。
“來來來,周弋很久沒回來了,還帶了朋友。先喝了這碗!”張叔端起了酒碗。
邱杪看向始終表情淡漠的周弋,也不知他是怎麽辦到面對這麽多張熱情面孔還如此無動于衷的。就連周姨也端起了酒碗,邱杪則在張叔朋友的催促下同樣拿起了碗。
“幹了!”酒碗碰撞在一起,碗裏的酒飛濺出來,灑在滿桌的佳肴上。
邱杪聽到要幹杯,不免吃驚。但他一邊喝一邊斜看向坐在一旁的周弋,見到他只是象征性地喝了幾口就放下碗,趕忙自己也把溫熱燒喉的酒放了下來。
幾口酒喝下去,邱杪原本發冷的身體頓時熱起來,腹中暖融融的,如同有一小團火苗在肚子裏面燃燒起來。
侗家嗜酸,桌上的菜幾乎都帶着酸味。尤其是他們腌制出來的酸魚,加入了五六樣佐料做搭配,酸味和辣味深入在魚肉和湯汁裏,能把味蕾都刺激得醒過來。
席間張叔他們一直在勸酒,不但勸邱杪,也勸周弋。
邱杪因為跟工程,曾和當地人一起吃過幾次飯,知道他們勸起酒來誠意十足,好像不管怎麽說,都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讓人把碗裏的酒喝下去。
如果不喝,就是看不起、不尊敬,一旦露出生氣郁悶的表情,就像是真的一般,讓不喝的人過意不去,非得将酒碗端起來。這麽一來,光自己喝當然不服氣了,也搬出自家勸酒的功夫,要以牙還牙似的,也要勸對方往下喝。
一來二去,一席人立即沒了節制。酒上了頭,勁兒上來,人也瘋了,根本說起什麽都能喝上幾口。
邱杪原本不會喝酒,可自從開始工作,要和施工單位、投資商各方面應酬,也漸漸從滴酒不沾變得爐火純青了。可他知道自己酒量在哪裏,早早就表現出醉意,以不讓自己真在外面喝暈了頭。
至于周弋,聽說是曾經酒精中毒,所以家裏人都不敢讓他多喝。他很快就放下碗筷,恐怕是礙于客人們都還在,一時還沒上樓,仍坐在餐桌旁和他們聊天。
這頓飯一直吃到了雨停,最後張叔醉醺醺的,非要送他那兩個東倒西歪的朋友回家。他們穿上雨衣,搖搖晃晃地拿着手電筒出了門,周姨也喝得有些醉了。她不忘張羅邱杪洗澡休息,熱情比清醒前有增無減。
邱杪在她的絮叨下,拿着換洗的衣服進了浴室,又聽她說了半天浴室裏的東西是如何放置的。這架勢簡直是要伺候邱杪洗澡,吓得他忙不疊說好好好,然後不着痕跡地把她推出了門去。
他打着酒嗝,看着浴室鏡裏自己紅彤彤的臉龐,又打了一個酒嗝。脫掉衣服,就連身上也泛紅了。喝下去的蛇酒和牛湯讓他渾身燥熱,渾然不覺浴室裏的冰冷。
邱杪打開熱水,待到水熱了,站到了蓮蓬頭下。嘩啦啦的熱水從頭頂打下來,辣得他打了個抖,一下子又清醒過來。
他開始累了,也醒了,潤濕自己的毛巾往身上擦,認認真真地洗了個澡。很快浴室裏就充滿了水蒸氣,雲裏霧裏,他連自己都看不清了。
洗完澡出來,家裏變得出奇的安靜,仿佛先前在樓下吃飯時的談笑風生都是幻覺一般。樓上很安靜,只是人走在木樓裏,多少會發出輕微地木料摩擦聲。燈很暗,邱杪走了幾步,才發現原來是安裝了聲控燈。
張叔已經從外面回來了,邱杪走到樓梯口,聽到張叔在和周姨說話。他們說的是他們自己的方言,邱杪聽不懂。他站了一會兒,還是決定不下樓打擾他們。
頭昏昏沉沉的,眼皮子也打架,他走回房間的路上正巧見到周弋從另一間浴室裏走出來。他們見到對方,都愣了一愣。
周弋沒拿他的手杖,洗完澡,正扶着窗臺一步一步慢慢走回屋裏。邱杪猶豫了一下,還是沒上前扶他,而是走上前去跟他打了一聲招呼,和他一同走。
盡管在心裏提醒着自己不要太在意周弋傷殘的腿,可邱杪的頭昏沉地耷拉着,很容易就看到了周弋穿着拖鞋的雙腳。
那不是一雙曾下地幹活的腳,一看就是自小養尊處優。邱杪也看得出來,周弋在家裏的地位非同一般,他的姑父姑媽待他親切,但同時也伴有敬佩和溺愛。
這大概和他出外讀書有關,晚飯席間,邱杪聽到他們提過好幾次“像周弋讀過這麽多書”這樣的話,分明透露出佩服。
“喝醉了嗎?”周弋進門以後,忽然問。
邱杪正胡思亂想,猛然回過神來,搖搖頭,又點點頭,赧然笑道,“有一點兒,現在頭很暈。想睡覺。”
“早點睡吧,挺晚的了。”他從門邊的椅子上拿到自己的手杖,繼續拄着杖往床邊走。
房內早已預先打開了空調,一門之隔,就已經産生了幾度溫差。
周姨不知何時已經幫邱杪把床在上鋪鋪好了,他爬上去,恍惚間差點以為自己還在學校裏沒有畢業。原本想着這樣的雨天會很冷,但因藥酒的作用而溫暖火熱的身體還有空調的暖風,都令他舒服得想要昏昏睡去。
他躺了一會兒,沒見到周弋關燈,又爬起來往下望去。
只見周弋正坐在床上,腿上放着他的筆記本電腦,十指正在鍵盤上敲動着。他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擡起了頭。
邱杪一怔,問,“你在寫劇本?”
“沒,還在做準備。”周弋靜了靜,選擇合上電腦放到床頭的櫃子上,然後探出身子關掉了牆上的燈。
一瞬間,房間裏安靜了下來。空調的燈光微弱得不足以看見房間裏的其他東西,包括人。邱杪重新躺了下,想了想,拿出手機刷了一下朋友圈。
喬映洲在朋友圈裏發了客棧裏那幾個比利時客人的照片,外國人對着鏡頭好像永遠能有親切的笑容,只是這樣刻意的和睦顯得照片中的人都顯得有些僵木。
邱杪的印象中,喬映洲算是高的,但站在高大的比利時客人身邊卻矮了一截。他的手攀附在外國人寬闊的肩膀上,咧嘴笑着,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有多熟,語言的障礙說不定沒有阻礙他們交流。
“你睡了嗎?”過了一會兒,周弋的聲音在黑暗中亮了起來。
邱杪放下手機,看着天花板上那一條條木板之間的紋路,“沒有。”他想了想,笑道,“吃得太撐了,還沒吃飯的時候喝打油茶,那時就喝飽了肚子。”
聞言周弋的聲音裏也帶上了笑意,說,“不想喝的時候,把一根筷子放在碗上,他們就不會給你盛了。”
他驚訝地爬起來,探出身子問他,“那你怎麽不早說?”
周弋也是躺着玩手機,微亮的光照得他臉上的輪廓分明。邱杪看到他沒戴眼鏡的臉,覺得好像少了一些冷漠,而他只是輕聲一笑,好像惡作劇成功的小孩。
邱杪皺起眉頭,再度重新躺下。“這張床是你妹妹的?”和妹妹住在同一個房間裏,他們一定很親密——邱杪這樣想。
他嗯了一聲,也問,“你真的是獨生?”
“呃,沒有。”邱杪在和周姨聊天時說了謊話,現在承認起來不大好意思,說,“我還有一個弟弟。你妹妹應該不比你小很多吧?”畢竟已經嫁人了。
“小兩分鐘。”周弋說。
原來是龍鳳胎。邱杪吃驚地眨了眨眼睛,也說自己的弟弟,“我弟弟比我小八歲,今年要高考了。”
“那挺好的,有想要考的學校嗎?”他耐心地接話。
想到那個心思全不在學習上的弟弟,邱杪輕微嘆氣。“不知道。我以前想讓他考北京的學校,畢竟我在那裏工作。可是現在看來,他能考上個本科我就謝天謝地了。”他搖搖頭,換個話題,“你在哪裏上的學?”
周弋說,“北京。”
他驚喜道,“你也在北京?”
聽出了他話中的含義,周弋問,“你在北京哪間學校?”
邱杪把自己的校名告訴他,也問,“你呢?”
周弋用很平靜的語氣說出了他曾經就讀的大學,可邱杪聽了卻不由得呆了一呆,另一個名字随即浮出了他的腦海。
一時間,邱杪覺得自己的嘴唇有些發幹,背上也跟着冒出了熱汗。他緊咬着嘴唇,猶豫着要不要問一問。
正當這時,周弋問,“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做嚴玮婷的人?她是你們學校的,應該和你同一屆。”
這個名字對邱杪來說完全陌生,“不認識。”
“也是,一間大學裏這麽多人,不可能都認識。”周弋沉寂了一會兒,補充解釋道,“她是我讀研究生時候的女朋友,交往了一年。”
邱杪微微睜大了眼睛,半晌說,“這樣……”難道是自己看走眼了?他原以為周弋和自己一樣,都是喜歡男人的。不過他說得對,學校裏這麽多人,哪裏可能都認識?思及此,邱杪也就不問原本想問的問題了。
“你的微信號是多少?”他忽然問。
邱杪正沉浸在感傷惆悵當中,聞之有些意外。但他沒有拒絕,而是把自己的手機號碼報了出來,說,“微信號也是這個。”
過了一會兒,邱杪的手機裏收到了好友請求。他打開一看,是周弋發過來的。添加完這個新的朋友,邱杪自然而然地點進他的朋友圈,發現他的朋友圈裏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