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同類
畢尋文沒有辦法形容在說完話後,景憶鳴帶給她的感覺。
景憶鳴一直是笑着的,哪怕是昨天在三樓樓道受到鬼的襲擊時他也是笑着的,此時卻沉下臉來,和自己對視着,眼睛都不眨一下,眼神也沒有半分閃躲。
這樣的注視很容易讓人感受到壓力,畢尋文皺起眉往後退了一步:“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景憶鳴沉默了片刻後笑了下,“孟然不會害人的。”
“……我不是說他要害人,但是他的确很奇怪,”畢尋文上下打量着景憶鳴,她沒想到景憶鳴這麽信任孟然,“我只是提出一點疑惑,你不想讨論就算了。”
景憶鳴還是笑,沒有說什麽,聳聳肩邁步走到了孟然身邊去。
“這會兒快上課了,”孟然仰着頭盯着郭瑤的照片,“我們去找她一趟。”
“去找她?”趙豪震驚地看着孟然,“明知山有鬼偏向鬼山行啊?”
孟然沒搭理他,繼續盯着那張照片看。
他們來查看天臺是否有疑點本來就是沒有線索前提的無奈之舉,這會兒有線索了,肯定先要去教學樓看看還能不能找到郭瑤的蹤影,雖然有點兒浪費時間,但比這樣直接上天臺要安全得多。
至少目前為止,他們得到的線索證明了,鬼只能在鬼境中行動,而鬼境存在的地點目前只有兩個半。
如果郭瑤是鬼,而她又在鬼境之外活動,只能說明她就是這一關怨氣最大的,制造出幻境殺人,并且一直在吞噬普通場景的那只鬼。
“……我覺得沒有這麽簡單,”林岑眼神變得又有些空蕩,她擡手摸在自己耳側,輕聲說,“她一定是想告訴我什麽。”
孟然扭頭看着她,長長地嘆了口氣:“別對鬼有同理心。”
“她們曾經是人。”林岑的手緩緩垂下來,“就像你說的,她們曾經是闖關的人,只是被選中成了養料,被迫留在這裏。”
“現在不是了,”孟然說,“你別忘了,她昨天是真的要帶着你跳樓。”
Advertisement
林岑頓了下,深吸一口氣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麽。
“你心态穩定點兒,”孟然察覺到景憶鳴和畢尋文在後面,小聲說着什麽,餘光往那兒瞥了瞥,又繼續和林岑說,“關卡選擇你做養料不是一時的,只要你沒有徹底脫離這裏,幻境會永遠跟随你。”
“之前為什麽沒有找上我呢?”林岑有些不解,“第一關第二關我都沒有看見幻覺。”
“你等等啊,”孟然說,“我打個電話問問他們。”
“問誰?”林岑愣了。
“輪回邊境,”孟然說着,又往後退了一步,“我打個電話問問他們怎麽不早點對你下手。”
“哎!”林岑瞪着他,過了幾秒又笑了,“你這人!”
孟然沒繼續和她說話,等畢尋文和景憶鳴走回來後,五個人又開始往教學樓的方向走去。
這會兒已經快上課了,預備鈴響了一次,還有幾個遲到的學生拿出搶飯的速度在往前狂奔,孟然看着他們這樣狂奔的速度,一時間有點兒恍惚。
他不是好學生,上高中的時候如果景丞沒有親自來家裏揪他起床,他向來是睡到死線的,他和景丞不在一個班,兩個人的時間時不時會錯開。那會兒他是著名遲到專業戶,通常剛走到門口或者還沒到校門前,正式的上課鈴就已經響起了。
偌大的校園裏只剩他,偶爾還會出現景丞的身影,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後:“又睡過啦?”
他不等孟然回話,走過去拉開孟然的書包,把自己打包好還用袋子系好,保證不會漏味兒的早點往他書包裏塞:“早自習下了記得吃,不吃早點容易結石知不知道?還容易長不高,等過年爺爺又要說你沒我高,說了十幾年了,憋屈不憋屈啊?”
孟然擡起頭看他,有些無奈,他本來就沒有景丞高,從小到大都比景丞矮一截,可身高這事兒又不是他能掌控的。
校園裏只有他們兩個還走在道路上,景丞把早點放好後幾步和他并肩,過了會兒悄悄把手伸過來,捏了捏孟然的手,再握住,牽着很小幅度地晃了晃。
“早戀典範,”孟然笑了下,讓他牽着自己,“被抓到是要去國旗下念檢讨的。”
景丞眨了眨眼睛,想想幾步走到孟然前面,沖他伸出另外一只手:“這只手也牽一下,萬一被抓了這只手卻沒牽到,太虧了。”
孟然笑得更開心,伸出手,和他進行了什麽友好的交易似的莊重地握了握,還上下晃了晃以示禮貌。
“那倆幹嘛呢!”教導主任的聲音從身後炸開,孟然和景丞被吓一跳,同時縮了縮脖子,主任的聲音又傳來,“早就看你倆慢條斯理的,這會兒還握上了,合着你倆來簽署合同了是吧!這麽想握手就給我回家握去!”
孟然記得那時候景丞小聲應了句什麽,他沒聽清,但就是很想笑,在那樣的清晨裏和景丞簽署完合同,莊重地拉着手,嘴角根本抿不下來,手腕上的紅繩被陽光照得發光了一樣。
那時候紅繩還在手腕上。
紅繩是什麽時候掉的?
孟然有些記不清了。
拐過前面那棟樓剛好到風口,風摧枯拉朽般玩兒命的吹,把孟然從回憶中拉扯出來,他怔了下,下一秒景憶鳴走到他身側,被風吹得一哆嗦,但沒退縮,依舊跟着他的步伐一步一步朝前走着,風被擋了大半。
孟然低下頭,用指甲挖着自己的手背,呼吸忽然有些變奏,有些問題呼之欲出又幾番咽下,他垂下眼簾,睫毛不停扇動着,不安得要命,又強迫自己安分下來,否則幻境會随時再将他吞噬。
走進教學樓,風小了不少,景憶鳴不動聲色地走到他半個身位之後,扭頭看着別處:“郭瑤在哪個班來着?”
“……這邊,”孟然深吸了口氣,擡手指了指另一側,“昨天剛來過。”
“忘了。”景憶鳴笑了下。
這會兒剛上早自習,老師不知道為什麽還沒有到達教師,幾個人一進去教室裏就安靜下來,學生都認識他們,昨天剛見過,但不知道他們是幹嘛的,昨天聽他們問了沈璇的事還以為是警察。
“郭瑤?”被他們問到的男生顯然愣住了,扭頭問旁邊的男生,“我們班有這個人麽?”
“沒有吧,不過郭瑤這名字挺耳熟的,”那男生想了想,“我們學校畢業牆上有個學姐就要郭瑤,你們要找她?她都畢業了啊。”
幾個人一愣,剛要找幾個女生來問問,林岑忽然擡手碰了碰自己的耳朵,扭頭看向門外:“有腳步聲。”
“老師來了?”趙豪問。
“不,這個聲音我昨晚聽到過,”林岑皺起眉,“昨晚在你們離開房間之前,有腳步聲走到我們樓下停留了很久……就是這個聲音。”
“哪邊?”孟然立刻問。
“左邊,”林岑快速答道,“在靠近。”
孟然幾乎是在她話音落下的一瞬間沖出了門外,其餘人緊随其後,左側正在靠近的一個黑影一頓,随後立刻朝着另一側的樓梯狂奔而去,幾個人快步追過去,安靜的走廊裏頓時響起一連串的腳步聲,引得教室裏的學生紛紛探頭往外看。
幾個人剛跑進樓道,黑影就沒了蹤跡,像被吞沒了一樣,緊接着樓道逐漸黑了下來。
林岑條件反射地倒吸了一口涼氣,抿着唇讓自己不要回頭也不要應答任何人的話。
但孟然他們幾個仿佛在這一瞬間走散了一樣,蹤影突然消失不見,樓道黑得不算太徹底,林岑看見樓梯下方有一個人影在緩緩朝着自己走過來,是個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女生,留着一頭短發,還穿着校服。
“……你就是郭瑤。”林岑盯着她,開口時聲音有些發顫。
郭瑤擡起頭看着她,沒有任何應答,過了一會兒她才開口:“你和我一樣。”
“什麽?”林岑沒聽明白,她有些緊張,手下意識地握住了旁邊的護欄。
“長相,發型,經歷的事情,”郭瑤輕聲說着,她的語調沒有太大的起伏,空靈,像把混響拉滿了一樣,“現在,你也被選擇,成為了養料。”
林岑咽了口口水,不知道怎麽應答。
她聽見很遠的地方有人在喊她的名字,而且可以分辨出那是孟然的聲音,她想起前一次被拉入鬼境時的經歷,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死也不肯回頭,不敢應答。
“我們一起留在這裏吧,”郭瑤看着林岑,緩慢地說,“我們是一樣的。”
我們一樣遭遇了性.侵,有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經歷。
又同樣陷入輪回邊境,被選擇成為養料,關卡要我們留在這裏,讓我們成為關卡。
這一切太過于吻合,世界上真的有人的命運能達到如此相似嗎?
“起初我只是想殺了你,”郭瑤還在說,“帶你去天臺邊,輪回邊境的人卻說不能殺了你,他們要留下你……我看到了你的記憶。”
“你不恨嗎?”郭瑤往前走了一步,就在林岑身前的一個臺階站定,“只要你留在這裏,成為關卡,就可以将那些人虐殺千萬遍,他們只是npc,他們無法反抗你。”
林岑深吸了一口氣,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那個中年男人令人作嘔的嘴臉,後頸處被煙頭燙過的傷隐隐作痛。
“你不恨嗎?”郭瑤還在問。
不恨嗎?可能嗎?
林岑永遠記得那個下午,被帶到辦公室的自己,煙頭燙下來時的難堪和校服被扯開的絕望,喉嚨裏有什麽東西争先恐後地湧上來,擠得她難受。
恨。
但不應該是這樣。
林岑輕聲說,“我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要恨他。”
郭瑤笑了,她的眼眶裏滾出兩滴淚,混着血色:“那就陪我留在這裏,我們一起殺死所有人,讓他們嘗到比我們所經歷的,更恐怖的痛苦。”
林岑愣愣地看着她,最後很堅定地搖了下頭。
“這裏是你的關卡,也是你的幻境,”她說,“幻境裏的事情是做不得數的,殺千次百次,殺的也不是真正的他。”
郭瑤愣愣地看着林岑,忽然後退了一步:“不,我殺了他們!我在關卡裏殺了他們無數次!我就是關卡,他們永遠不能再害我!”
“成為關卡你甘心嗎?!”林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上前一步攥住她的手腕,冰冷的觸感讓她一怔,随即回過神來,“放真正的他們在外面的世界繼續活着,你甘心嗎?!”
郭瑤開始瘋狂掙紮,她身上的黑霧朝着四周蔓延,幾乎要把林岑吞沒,但林岑沒有松開她,她知道自己這時候松開郭瑤,讓郭瑤跑了就完了。
林岑覺得自己這時候補一句“你還想留我在這裏,你好大的膽子!”可能會更有魄力,但是好像挺二的,她沒說出口,最大的原因是因為她不能說話了。
喉嚨裏像堵了什麽異物,連呼吸都變得艱難,喘息聲沙啞,她快要窒息了,瞪着郭瑤不肯放手。
下一秒整個空間像是被撕裂了,孟然突然闖入這個空間裏,緊接着,景憶鳴他們也闖了進來。
窒息感在這一瞬間消失。
“你說動她了,空間晃蕩我們才能進來,”孟然沖林岑打了個響指,“我聽到了,說得不錯。”
林岑松了口氣,整個人差點兒跌坐在臺階上,但她拉着郭瑤,死死地拉着,咽了口口水後繼續說:“你知道這是幻覺對不對?你知道這是假的,但是無法逃出去,所有才想找一個相似的人陪你一起在這裏……”
郭瑤渾身一震,望向林岑的眼神突然變得十分複雜。
“能不能告訴我,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林岑說,“我們需要打破關卡,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幫你離開。”
郭瑤像是被她說動了,整個肩膀垮下來似的,頹然地站在那裏。
過了會兒,她突然痛哭起來,扯緊自己的衣服,一遍又一遍地攥緊領口,又慌亂地去扯住自己的褲子,喉嚨裏發出一兩聲怪異的嘶吼,一步一步倒退着。
她的身後出現一大片令人絕望的黑,裏頭似乎要伸出無數只手緊緊地握住她,孟然和景憶鳴幾乎是同時沖過去,一把拉住郭瑤往前一拽,飛快離開了黑暗之處,林岑連忙幾步跟過去接住了她。
這是林岑第一次和鬼這麽近距離的接觸。
但也不是鬼。
留在這裏成為關卡的人根本不會死,但也不算活着,他們受困于此,受困于自己。
“我還能聽見你的心跳。”林岑輕聲說。
郭瑤又是一愣,身上的黑霧終于散開,像炸開了一樣,身體變得清澈,她的皮膚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眼睛裏全是血絲,卻沒有掙紮,過了很久,把下巴輕輕地擱在了林岑的肩上。
“你千萬不要和我一樣,”郭瑤說着,又流下眼淚,“千萬不要陷入幻境。”
“進入幻境的時候,眼睛,耳朵,心跳,記憶,都是不能相信的,你甚至不能相信你自己,”郭瑤還帶着哭腔,她咬了下唇,黑霧散去後才發覺她和林岑長得其實并不像,她長得更清秀,看上去比林岑還要小,十五六歲的樣子。
“你千萬不要陷進來,林岑,我們是不一樣的。”郭瑤說。
林岑忽然有些哽咽,她摸到郭瑤後頸處的傷疤,點點頭,又搖搖頭,誰都沒有再說話。
孟然往旁邊的牆上一靠,不知道在想什麽,表情很沉重,景憶鳴也跟過去,和他靠在一塊兒。
“你在想什麽?”景憶鳴問。
孟然看了眼林岑,轉過身沖景憶鳴做口型:我們救不了她。
景憶鳴愣了下,同樣做口型:什麽?
孟然深吸一口氣,用口型說了兩個字:任務。
景憶鳴頓時反應過來。
他們的任務是保護這裏的學生,殺光這裏的鬼怪。
而郭瑤,自然算作這裏的鬼怪之一,或許她不會死,但她也永遠得不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