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日記
很多時候,人的記憶是一個單獨的承載體。
兩個人對一個星期前發生的一件事不可能有同一種敘述,無論如何,大腦都會進行或深或淺的加工,說出來大同小異,細節上總是無法核對完整的。
這種時候就需要更多的記錄。
文字是記錄事件最好的方式,不會因為大腦的篡改而過多美化或者抑制,當天發生的事情當天記錄,寫日記是個很好的習慣。
景丞就有一本日記本,上半年零零碎碎記了些小事,到六月二日戛然而止,直到三個月後才恢複記錄,文字變成長篇大論,記錄下很多事情。
二零一九年九月三日,陰雨。
他終于從醫院醒來。
醒來時所有的疼痛十分緩慢地傳達到身體裏,先是手指,再是腿,随後所有的疼痛都随着線條流進身體裏,景丞強撐着坐起來,扭頭看着窗外,耳畔傳來一聲聲音:“醒了?”
蕭渡水坐在床邊,似乎比之前瘦了很多,精神也不太好的樣子。
“我……”景丞剛吐出一個字,蕭渡水的手機便響了起來,是個視頻電話,他一擺手讓景丞閉嘴,直接接通了那個視頻。
景丞注意到他的手十分用力,快把手機捏碎了,直到那頭的人問了句:“是他麽?”的時候,蕭渡水才緩過神,說:“不是他。”
視頻那頭的人應了聲,挂斷視頻,蕭渡水又擡起頭看向景丞。
“你有什麽想問的?”他說。
“孟然呢?”景丞下意識地抓了下被單。
“不見了。”蕭渡水說。
“……什麽叫不見了?”景丞艱難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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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知道,什麽叫不見了,”蕭渡水直視着他的眼睛,眼神很冷,“你們明明是一起闖關,為什麽宴塵遠只接到你一個人。”
景丞一愣,大腦裏突然閃過很多畫面。鬼手,身後突然裂開的漆黑的門,明明逃出來卻被拽回去的孟然,以及昏迷前聽到的,孟然近乎于慘叫的嘶吼。
他的手一下子用了力,攥緊床單,慌亂地看向蕭渡水:“他被輪回邊境拖回去了!”
“說清楚,”蕭渡水皺起眉,“什麽叫拖回去?”
“我不知道,我們明明通關了,但是逃出來之後那些鬼依舊追着我們……”景憶鳴頓了下,補上一句,“像是在追孟然。”
蕭渡水把手機揣回兜裏,深吸了一口氣,看着景丞:“你的意思是,孟然還在輪回邊境裏。”
景丞怔愣着點了點頭。
屋外那場雨又下大了,幽州的天氣永遠都是這樣,不光風雪雨,不下就常年不下,只要下起來就是奔着摧毀世界那麽去的,跟囤久了得清倉似的。
過了很久,蕭渡水的眼眶突然紅了,咬着牙說:“一個人在輪回邊境過了三個月了……那不就是死了嗎?”
他垂下眼簾,不知道在想什麽,過了很久,想是在回應蕭渡水那句話,又像在喃喃自語:“不會的,我們好不容易活下來,他怎麽會死。”
二零一九年,九月十三日,小雨。
景丞終于能夠出院了。
他身上沒有任何傷口,自六月三日從輪回邊境逃脫後昏迷整整三個月,今天終于得到了醫生的出院許可,身體還有一部分機能跟不上,宴塵遠走在前面領着他,手裏拎着一堆藥,說:“你這沒病沒災的,怎麽暈這麽久?”
景丞沒回話,他的手揣在兜裏,朝前走了一截距離後頓住,看着宴塵遠。
“你們在準備葬禮?”他問。
宴塵遠穿了一身黑,和平時的打扮太過不同,氣質也有少許異樣,這份異樣和醫院的氣氛完美融合在一起,總能令人産生點兒不适。
“是的。”宴塵遠回答。
“誰的葬禮?”景丞問。
宴塵遠沒說話,他帶着景丞上車,把藥丢到後座,丢過去的時候克制不住力度,幾乎是将藥砸在了後座上,景丞坐在副駕駛,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孟然的葬禮。”宴塵遠說。
“你們就這麽放棄了嗎?”景丞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進入輪回邊境不一定代表死亡,我們還能找到他!”
“線索呢?”宴塵遠從煙盒裏抽了根煙出來,夾在手指間,“我們要找孟然,線索呢?他在輪回邊境,他還活着的線索呢?”
“那你們就這麽放棄了嗎?!”景丞瞪着眼睛吼他。
“不然還能怎麽辦?”宴塵遠的語調很平和,他把腦袋往靠椅上一枕,輕聲說,“繼續找嗎?如果有一點兒希望,但凡有一點兒線索我們都不會放棄他,但是……根本找不到,明白嗎?”
景丞還想說話,宴塵遠扭頭看着他:“在你醒過來之前,我們已經找了他三個月。”
“……才三個月。”景丞覺得自己有點兒喘不過氣了,“三個月就放棄了?”
宴塵遠笑了下,擡手在景丞額頭上彈了個腦瓜崩,景丞看見他的手收回去的時候在發顫。
“你以為我們找了多少地方?我的工作本來就不是普通單位,有會點兒法術占蔔的同事,他們都算不到他在哪,我們甚至求人去地府看了一圈兒都沒有找到他,”宴塵遠低聲說,“你說他在輪回邊境,那麽這件事就很好解釋了,輪回邊境的屍體和靈魂都逃不出來也不能檢查到,在那種情況下被拖回輪回邊境,一個人過了三個月,你覺得他還活着麽?”
“景丞,你沒有那三個月的記憶。六月到九月之間對你來說只是一場昏迷,睡着就過去了,”宴塵遠把煙叼到嘴裏,含糊不清地說,“但是這三個月的每一天,我們都是實打實的過來的。”
景丞看着他,剩下的話突然全都堵回了喉嚨裏。
如果只是簡單的失蹤,那麽找多久他都會找下去,但……一旦确定下來,孟然還在輪回邊境,一個人呆在那裏三個月,誰能确定他還活着?
“我去救他。”景丞說。
“去哪救?”宴塵遠瞥他一眼。
“……輪回邊境。”景丞握了握拳,說。
“去吧,”宴塵遠把車停在了路邊,指指前面的橋,“從那兒跳下去,我就不去給你收屍了,剛好把你倆的葬禮一塊兒辦了,還能搞個合葬。”
景丞扭頭看着窗外,深吸一口氣,吐出來時呼吸有些顫抖。
“你們為什麽會放棄他呢,”景丞閉上眼睛,睫毛都在發顫,“他明明……”
“我們做好準備了。”宴塵遠說。
“什麽準備?”景丞問。
“從你倆踏入輪回邊境的第一天起,我和你渡水叔叔,每一天都在害怕你們兩個沒命回來,”宴塵遠說着,又扯着嘴角笑了下,“只是沒想到先死的是他。”
景丞一哽,扭過頭來,在看清宴塵遠的表情前宴塵遠先扭頭看向了窗外,他看見他握着方向盤的手一點點攥緊,肩膀也在發顫。
“沒有人想放棄孟然,”他說,“但是真的……一點兒希望都看不到了,孟然只是個普通人,不可能在輪回邊境活三個月,明白嗎?”
明白嗎?
就算沒有被鬼殺死,渴死餓死,還有千千萬萬種死法在等着他。
不是他們要放棄,是現實逼迫他們放棄。
景丞沒有再盯着宴塵遠看,忽然跟着笑了下,眼淚滾下來:“……不明白,宴叔叔,我不明白,如果他一輩子都困在輪回邊境,我就等他一輩子,我不會放棄的。”
宴塵遠沒說話,等他把頭回來的時候已經什麽都看不出來了,眼眶完全是幹的,對景丞的發言做了個簡短的總結:“傻逼。”
景丞沒應他,但孟然的葬禮就這樣擱置了下來。
二零一九年十一月七號,晴。
景丞從床上坐起來,盯着窗外發了很久的呆,他手腕上有一道很深的疤,他不記得是什麽時候劃下去的了,上個月蕭渡水帶來了線索,一個毫無用處,只能把人打入絕望的線索——每個人一生只能進入一次輪回邊境——這直接打斷了景丞想回到輪回邊境,救出孟然的想法。
也給了他新的啓示。
手腕上的傷或許是他需要自己保持清醒的時候劃下來的,在城市裏找一個毫無蹤跡的人尚且需要充足精力,更別說在另一個世界尋找一個失蹤的人,景丞需要大量清醒的時間來推理計劃。
如果一個人一生只能進入一次輪回邊境,那麽景丞需要第二個人生,這個計劃聽起來很荒謬,實際操作起來也十分困難,但他必須成功。
一張身份證,一份出生證明,這些都是現實世界證明身份的東西,進入輪回邊境不需要那些玩意兒,輪回邊境認證的方式,應該是別的東西。
想要把一個人改造成另一個人很困難,最起碼的,得先在外貌上下功夫。
陸桓意是他在一次抓鬼的途中認識的小道士,人很好,願意幫他改造樣貌。
其餘的……就是更深層次的改造了。
景丞曾經在闖關的時候發現過一個問題,輪回邊境似乎在有意無意的吸食他們的血液,而且是在用血液分人,雖然不知道他們究竟要幹什麽,但幾乎可以憑此斷定,如果景丞能改變自己的血,就能瞞過輪回邊境那幫王八蛋。
陸桓意到景丞家去做實驗,一次又一次給人皮塑形,讓它更生動的同時,敏銳地察覺到了景丞家裏突然冒出來的那股陰氣。
趁景丞去洗臉,陸桓意把兜裏的蛇掏出來,讓他纏在自己手臂上,循着陰氣一點點推開了雜物間的門——裏面是一只滿身是傷的鬼。
手腕和腳踝被釘在牆面上,底下有一個桶在接他的血,陸桓意下意識地倒退兩步,那鬼見了他立刻憤怒而絕望地嘶吼起來,他手腕上的蛇幾乎是一瞬間變大了體型,一個比他高一個頭的男人憑空出現,擋在陸桓意面前。
“尹燭……”陸桓意拉了拉他的袖子,“別動這只鬼。”
尹燭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但還是很聽話地點了點頭。
陸桓意關上門,一回頭,景丞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房間門口,嘴角扯着笑朝他們看過來。
“你瘋了,”陸桓意的呼吸在發顫,“你想讓自己的血和鬼的血融合,改變血質重新進入輪回邊境嗎?不可能的,你會變成鬼之子……”
“不會,”景丞笑着說,“我的用量不至于讓自己失控。”
“你知道有多痛嗎!”陸桓意克制不住地吼出聲。
景丞垂下眼簾,在自己的手腕上掃了一眼,很輕地應他:“知道。”
陸桓意怔愣了會兒,低下頭,低聲說:“……你自己考慮清楚。”
景丞心想,我考慮得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趟去,如果孟然還活着,那他一定要救孟然出來,如果孟然死了,那他就要把孟然的屍體帶出來。
孟然是最怕一個人待着的,輪回邊境太過恐怖,總不好讓他的骨頭也被丢棄在那兒。
二零一九年十二月二十日,雨夾雪。
已經過去了整整六個月。
景丞的身體上開始出現明顯的痕跡,青紫色的痕是鬼血和人血融合不成功的産物,那些痕跡不會散去,陪伴他一生,陸桓意每次看到都忍不住啧聲。
至今沒有孟然的線索,這是必然的,輪回邊境究竟是個什麽東西,由誰所創,誰都說不清楚,自然無法從中獲取任何線索。
但人們常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景丞沒有一次夢到孟然,這讓他很疑惑。
他忍不住在日記中提筆寫:六個月,我沒有一次夢到你,你到底去哪兒了?走得這麽幹脆,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不喜歡我也沒關系,能不能帶我一起走呢?
景丞把桌上的書和臺燈都推開,整個人趴在桌上,鼻尖觸碰到日記本的紙頁,兜裏的手機震了震,他摸出來接通,那頭是蕭渡水慌張的聲音。
他眯縫着眼睛,還沒聽完蕭渡水的話,突然整個人打挺似的坐起來:“你說什麽?!”
“找到孟然了!”蕭渡水的聲音在發顫,“一個月前,穗檸街的監控拍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