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家裏多了個女人,對秦晁來說并沒什麽大的影響。
但這并不代表,他能容忍一覺醒來,身邊杵着個默不作聲的人。
少女抱膝坐地,高挑的身軀抱揉成小小一團。
下巴擱在膝蓋上,眼下隐隐泛起烏青,直視前方,毫無神采。
此情此景,他身邊還缺塊牌子,上面一溜血紅大字——賣身葬夫。
驚吓之色自秦晁眼中一閃而逝,又轉為獨屬于清晨的起床氣。
……
身邊的人一動,明黛便察覺:“你醒了。”
秦晁臉色陰郁坐起,明黛伸手扶他,被他不客氣的拂開。
大清早的,命都能給她吓沒了。
明黛見他要起,抓起身邊早已準備好的藥膏:“換藥……”
秦晁視若無睹,趿着鞋子出房門。
……
明黛一夜沒睡。
被秦阿公救回時,她一連昏迷多日,後來醒了,不得不卧床養傷。
待身體痊愈時,已習慣秦心勤快洗曬松軟舒服的床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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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她嫁過來,床換得一絲緩沖都沒有。
床板冷硬,褥子冰涼,她翻來覆去,直至天邊泛光都沒睡着。
明黛想,若秦心“陪嫁”過來就好了。
又想,秦晁怎麽也不曬曬褥子。
然後,她腦中想象出秦少爺曬被子的情形
袖子挽起,頭圍布巾,手持藤條,一手翻褥,一手揮條拍得啪啪響。
因為長得好,所以曬被褥都曬得風度翩翩。
明黛自己給自己逗笑了。
指望秦晁幹這個,不如指望秦心“陪嫁”。
秦晁用冷水醒了神,進門就見她彎着唇角傻樂。
合着吓他一回,這麽高興?
秦晁冷着臉過去坐下。
明黛見他回來,一眼不發盯着自己,遲疑的亮了亮握在手裏的藥瓶。
秦晁眼神輕垂,背過身去。
有人換藥,就是仔細周到許多。
很快,秦晁重新纏上幹淨的新紗布,裹上外衣。
那層極淡的藥味掩去後,他的傷痛好像也一并掩去了。
懶懶散散,吊兒郎當,就是不見半分痛色。
難怪他能騙過阿公。
剛起沒多久,秦心來敲門。
“晁哥,嫂嫂。”小姑娘嘴甜,改口極快。
明黛淺笑清甜,宛若真正的新婚婦人,捏着個紅紙包塞進秦心手裏。
秦心連忙擺手拒絕,明黛還是硬塞給她。
倒不是沖着這聲嫂嫂,而是沖着她連日來仔細鋪就的床褥。
秦晁抱着手斜倚一側,看着明黛像模像樣塞紅包,眉毛挑的老高。
秦心是來叫他們過去吃早飯的。
秦晁回來只睡覺,從不開火。
秦心與明黛相處多日,早知她不善家務。
姐姐答應阿公嫁給堂兄,又曾聽她心事,贈她小禮。
如今衣食上照顧一把,小姑娘心甘情願。
秦心傳完話便喜滋滋走了。
明黛一回頭,撞上秦晁若有所思的眼神。
他問:“你哪來的錢?”
明黛:“出門在外,誰還沒個傍身錢?”
秦晁眼底疑慮消散。
是她自己身上的。
明黛如何聽不出秦晁話中的狐疑?
怕是以為她嫁過來前阿公暗中給了她銀子,而她拿着阿公的銀子揮霍擺譜。
她不是他真心喜愛的女人,阿公卻是他打從心底在乎的長輩。
阿公那點辛苦錢,她若真收了,他也會想辦法還回去。
“早飯後,你随我去縣城。”
明黛看一眼他身上,沒急着表态。
秦晁面無表情:“不要戶籍了?”
他倒是記着這事。
可這些日子他老實呆在村中,不是為了養傷?
現在傷勢未愈,适合走遠路嗎?
明黛思慮片刻,穩重回應:“再歇兩日,無妨。”
秦晁:“再過兩日,我就忘了。”
明黛輕輕咬牙,又松開。
一身反骨,折騰誰呢?
疼得又不是她。
……
出門前,秦晁丢給她面紗和頭巾,顯然是從她包袱裏翻的。
明黛看着他,秦晁別開眼:“在外頭別露臉。”
她這張臉,想不引人注意,太難。
明黛順從戴上,卻在秦晁要走時,忽然拉住他的袖子。
他剛皺眉,她快速果斷道:“第二條,不許随意翻我私物!”
秦晁輕嗤:“你那點東西,值多少錢?”
明黛神色肅穆:“抛開錢不談,偷摸女子私物,本就唐突無禮。”
“但若你定要談錢……”少女下巴微揚,莫名攢起氣勢來。
“得心娘提點,以村中的花銷情況來算,我尚且算小、有、私、産。”
最後四個字,她咬的勁兒勁兒的。
仿佛是對他剛才質疑她的回敬。
秦晁的舌尖輕輕舔過一排牙,笑了。
狗屁的知書達理,根本是個小氣記仇的小女子。
“行、行、行。”他一連三個“行”,邁步出門。
……
早飯時,明黛沒睡好的樣子,以及腰酸背痛的小動作,極大程度上安撫了秦阿公,好像之前擔心的事情都不存在了。
他看着秦晁的眼神,彙成一句話——晁哥,好樣的!
秦阿公俨然将明黛當做了真正的侄孫媳婦。
得知秦晁要帶明黛去縣城,秦阿公萬分欣喜。
以前秦晁出門,誰也不招呼。
現在居然會帶着妻子一起出門,這是培養感情的好時候!
秦阿公回屋翻箱倒櫃,出來時,給明黛手裏塞了個灰撲撲的錢袋。
霎時間,明黛腦中閃過一副畫面
婦人淚眼通紅,往她錢袋裏塞小金錠。
仿佛在拖時間,一個一個塞,塞一個,囑咐一句。
明黛手一抖,錢袋掉在地上,撞起一片塵土。
秦晁蹙眉,偏頭看她。
“孩子……怎麽了?”秦阿公不解的問。
明黛壓下心中湧起的酸澀,飛快撿起錢袋,并未推辭:“多謝阿公。”
一旁,秦晁眉頭更深。
……
出了村,得走一個時辰的山路。
若運氣好,趕上牛車,晌午就能到縣城。
明黛終于明白自己和秦晁的差別在哪。
剛走半個時辰,秦晁臉色不變,她卻因腳疼寸步難行。
鞋是秦心新做的,但她一定很少走颠簸的路,後跟已出血,腳掌也疼得厲害。
要秦晁憐香惜玉,是不可能的。
他只是看她一眼,似笑非笑的說:“走不動啊?我們回去再歇兩日,無妨。”
熟悉的話,他原封不動回敬給她。
對她身上的疼痛,他半分動容都無。
明黛蹲在地上,輕輕按住後腳跟。
她想到模糊的記憶裏給她塞小金錠的婦人。
或許是個将她疼愛到骨子裏的親人。
若讓她知道自己經歷這些,該多難過呀。
若是自己還在她身邊,她會舍得她磨破腳皮,走到腳掌疼痛難忍嗎?
一瞬間,對親人的思念感,和對面前男人的陌生疏離感對立起來,輕易激出她的眼淚。
輕輕一滴,濃縮着痛色。
秦晁敏銳察覺,臉色越發難看。
他扭頭就走。
明黛還蹲在原地,擡頭時,秦晁的身影在拐角處消失。
她愣愣的盯着前方,眼眶泛起的紅漸漸退卻。
模糊的記憶與眼下經歷對比時,她心中酸澀難忍。
但被秦晁撇,獨自面對前路時,她的心情莫名平靜。
有一種不是第一次面對這種境況的熟悉感。
好像也曾被撇下,亦或是主動撇開一切,獨自一人面對前路。
至少,這種獨自前行的感覺,遠沒有前一種令她難過心痛。
明黛忽然從被記憶支配的情緒裏超脫出來。
現在難過有什麽用,即便想不起來,她也得好好活着。
待這段救命之恩報完,秦晁活得有模有樣時,就是她功成身退時。
也許中間還會想起什麽。
許是因為這段突如其來的模糊記憶,明黛忽然覺得,回家後的境況未必有想象的那麽難。
至少,能再見到那個闊綽又溫柔婦人,就比什麽都重要。
……
去縣城是為了戶籍,是她在回家前立足的第一步。
明黛咬咬牙,重新站起來。
她拔出腳後跟,改為趿着鞋子往前走。
腳掌還是疼,待入了縣城,她定要買幾雙鞋墊塞進去!
剛走幾步,明黛定在原地。
秦晁去而複返,手裏握着跟粗粗的樹幹。
見她慢吞吞走來,他也愣在原地。
他不喜歡解釋,更不喜歡哄人。
原以為會看到她蹲在原地痛哭流涕,心中還在煩躁怎麽讓她閉嘴趕路。
秦晁還沒開口,她先笑了。
露在外面的眼被淚水洗過,重複光彩。
“這是幫我找的嗎?”
溫和細聲,一絲哭腔的痕跡都無。
秦晁把粗木拐杖遞給她。
明黛笑得兩眼彎彎,伸手來接:“多謝你。”
樹上臨時撇的,表皮粗糙,秦晁看一眼她的手,忽然收回來。
明黛接了個空,不解的看他。
秦晁低罵一句,撈起自己的衣擺。
男人雙臂一緊,滋啦一聲,好好一件衣裳,被扯下一塊布條。
他用布條纏住扶手處。
明黛愣了一瞬。
有了拐杖,兩人重新上路。
明黛覺得,她大概是第一個把平坦的路走出崎岖山路感覺的人。
看着手中纏了布條的拐杖,她又覺得,同樣身處困境,非親非故的人突如其來的關心,有時候和親人與生俱來的疼愛一樣。
一樣暖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