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明黛醒來時,秦晁已不在房裏,竹屏擋在窗前,地鋪也沒收起。
明黛穿戴整齊,剛打開房門,秦晁從外面走進來。
兩人迎面遇上,他堵她面前,全無相讓之意:“做什麽?”
這話應該她問他。
明黛看向外面:“有事?”
秦晁眼神移開,像是經歷了一個極其短暫的猶豫和思考。
下一刻,他錯開她進房:“自己看。”
還真有事?
明黛走門四顧,目光落在屋外的牆上,瞬時僵在原地。
屋外這層灰白的牆,被人用紅色的顏料寫滿污言穢語。
村中的房屋,外牆多是麥稈碎與黃泥糊牆。
秦晁這兩間房,不僅是這裏為數不多的磚瓦房,能防火扛風雨,連外牆都講究的刷成了灰白色。
可秦晁就不是講究的人。
明黛撿了根枯枝,在牆上輕輕剮蹭,果見這層灰白外牆內還有好幾層。
所以,它不止一次被塗污,秦晁這才一遍又一遍刷新它。
明黛捏着枯枝,指尖微微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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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有所感的轉頭,秦晁不知何時又出來,也在看那面牆。
明黛随手扔了枯枝,指一下塗污處:“要刷牆了。”
“村外的貨郎只賣小物件,是不是得去縣城買泥灰石?”
秦晁眼一動,直直望向她:“嗯。”
明黛拍拍手上的灰,“何時去買?”
秦晁沒回應。
她分明知道許多事,卻能忍着一句都不問。
秦晁目光下移:“你腳好了?”
明黛一怔,低頭動了動腳。
磨破的地方已經結痂,但不适合再走遠路。
“也是。”明黛笑起來:“再歇兩日,我陪你去縣城。”
兩個人默契的裝傻,誰也不提這些事。
然而,村中的人很快注意到秦晁家門口的異狀,紛紛停步指指點點。
秦心簡單做了些吃的來找他們,看到門口圍着人,連忙小跑過去。
“誰幹的?這是誰幹的!”
“你們看什麽!這都是假的!”秦心轉身沖人群大吼,效果甚微。
明黛聞聲而出,攔住秦心。
秦晁跟在後頭,冷眼掃過看熱鬧的人群。
明黛出來時,一雙雙目光毫不遮掩的落在她身上。
淮香村只是義清縣南一個小村落,有的人一輩子連金都沒摸過,更別說見到大戶千金。
謠言說的有鼻子有眼——秦晁剛娶得媳婦兒是個大家閨秀,被秦老頭和秦晁毀了臉,髒了身子,這才被迫留在此處。
若真如此,那他們爺孫倆該天打雷劈!
秦晁:“進去吧。”說完轉身進屋。
明黛順勢把秦心也拉進屋。
村民每日都有自己的活兒,誰也不會站門口看一整日熱鬧。
不多時,外面的聲音小了些。
秦心一下一下瞅秦晁,希望他能說點什麽。
秦晁沒理會她的眼神,說:“他們叨累了,自己就走了。”
秦心握拳:“就這?”
秦晁給自己倒了杯水,慢悠悠的呷,用眼神回應:不然呢?
有明黛在旁,秦心無端多了些底氣,以前不敢說的話,現在敢說。
“我們去報官,去把這人抓出來!你越是不追究,他們就會越嚣張!嫂嫂你覺得呢?”
明黛眼簾輕垂,并不表态。
淮香村的村民雖然好閑事,但多嘴碎膽小。
擠唾沫在行,可要誰站出來與秦晁針尖對麥芒,那就難了。
何況,牆上的顏料色鮮難褪,還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不像廉價的顏料,就是為了讓秦晁難以清理。
這豈是普通村民能幹的?
明黛将此事在心裏過了一遍,擡眼時,卻見秦晁直勾勾看着自己。
只一瞬,他又別開眼。
明黛心中一動,隐隐多了些想法。
過去的多年裏,或和氣的勸導,或聲嘶力竭的争吵,他聽得不會少。
無論阿公還是秦心,他并非一絲親情也不念。
可他敏感且尖銳,對這些勸道叱罵充耳不聞。
如果一定要找一個原因,明黛有一個大膽的猜測
這些輕飄飄的規勸,整不服他。
正如他走出淮香村後的經歷,秦阿公與秦心一無所知。
這些年裏,興許還有別的事,是阿公和秦心不曾了解的。
他曾獨自經歷的一切,讓他于泥濘中掙紮出自己的一套存活道理。
秦阿公和秦心的苦口婆心,無異于想僅憑一份親情撼動他的道理。
勝算當然微乎其微。
除非有什麽事,直擊他自以為牢不可破的道理,才有撼動他的可能。
……
秦心勸不動秦晁,低落的回去了。
秦晁沒有出門的打算,淡淡的瞥了明黛一眼,回房睡午覺。
明黛獨自坐了一會兒,起身去翻自己的小包袱,去了後院一陣忙活。
不多時,明黛聽到前院有些許動靜,她收好自己的東西,抓起一根柴棍走到前院。
有個人鬼鬼祟祟躲在門口,正探頭往裏看,見有人來,飛快縮回頭。
明黛已看清來人,頗為意外:“翠娘?”
翠娘又探出頭,見她一人,連忙沖她招手。
明黛放下柴棍走過去,翠娘拉着她就走:“這裏說話不方便,我們遠處說。”
明黛和翠娘是洗衣服時認得的,他是村中獵戶趙金的媳婦。
趙金家境貧寒,上頭有一個老母和兩個姐姐。
翠娘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本在縣城一戶人家做奴仆。
兩人偶然識得,趙金對她一見鐘情,不惜花大價錢為她贖身,求娶回家。
趙母厭極了翠娘,認定她是個不潔的狐媚子。
兒子為了娶她,家底都掏空了。
如今翠娘有了身孕,趙母才稍稍緩和,唯有銀錢上還是摳的很死。
翠娘伺候過大家閨秀,一看明黛就覺得她不是村裏的姑娘。
洗衣那日,一時熱心幫了一把,沒想明黛闊綽,給了她三塊碎銀子!
翠娘從前做工養活自己沒靠過任何人,是因為趙金才忍婆母許久。
明黛給錢讓她幫忙洗衣服,她求之不得。
至少是自己賺的!
翠娘想賺錢,但有分寸,順手幫忙洗兩件衣服不值那麽多錢。
剛巧明黛遺落一件衣裳,她便趁還衣裳送回一塊銀子,且暗示可以繼續找她洗衣服。
結果被秦晁撞個正着。
因這件事,明黛對翠娘印象不壞。
但她沒想到,翠娘今日也是為她而來。
“月娘妹子……”翠娘不斷往來時的方向看,很怕秦晁會追來。
“我聽說了一些事,你若信我,可以對我說實話。我能幫你聯絡家人,或是幫你報官!”
明黛了然。
翠娘是信了謠言,以為她真被秦家人不擇手段扣在這裏當媳婦。
“翠娘,我……”
她還未來得及解釋,一個男人跑了過來:“翠娘,你來這幹什麽!?”
是趙金。
他緊張的護住翠娘,将她與明黛隔開。
“你是月娘子吧,放心,官差馬上就來了。有什麽話,你自己對官差說!”
明黛訝然:“官差?”
翠娘點頭:“月娘你放心,若那秦家叔孫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我們一定會幫你的!”
趙金皺眉,完全擋住翠娘,說了截然相反的話:“月娘子,我們是外人,本不該插手,做到這步已經是仁至義盡,別把我們扯進來。”
他似乎很怕秦晁會報複。
翠娘拉着丈夫的袖子輕晃:“不是讓我先問清楚嗎?怎麽……”
話沒說完,兩個官差和一個中年男人疾步朝這頭走來。
翠娘:“裏正也來了?”
趙金對三人一指明黛:“這就是被秦家扣下的姑娘。”
不對,什麽叫她是被扣下的?
明黛正欲解釋,可那兩個官差根本沒打算給她解釋的機會。
“姑娘,已經有人替你報官,秦家私自扣押逼嫁良家女,待我們查明,必定還你一個公道,你先随我們走一趟。”
明黛從裏到外都警惕起來。
且不說“幫”她報官的人到底懷着什麽心思,單說這異常冷淡的裏正和兩個官差的口吻,她心中生出強烈的直覺
但凡她今日被帶走,秦阿公和秦晁拐帶逼嫁良家女一罪會直接落定。
不會有任何人來徹查。
這時,村民也紛紛圍過來。
見裏正帶着官差來找秦家新婦,他們已經自己補全情況。
秦家果然做了傷天害理之事,東窗事發,官爺都上門了!
“那些都是謠言!我不是被秦家扣下的!你們讓開!”
明黛揚聲解釋,卻被兩個官差堵得更死。
“娘子,您別怕,先和我們回去,再說實話也不遲!”
明黛眼神一動,索性掙紮起來。
一個官差不小心扯到她的面紗,明黛半邊臉露了出來。
翠娘第一個看到明黛的臉,驚呼一聲。
接着,攔着明黛的官差和眼尖的村民也看到了。
一塊鮮紅的胎記從眼角延伸到鼻側,幾乎布了半張臉。
明黛尖叫一聲,抓起面紗重新圍住臉。
兩個官差被她的尖叫刺得耳朵疼,阻攔的動作跟着一頓。
明黛趁勢殺出重圍,捂着臉揚聲質問:“你們是官差還是地痞流氓!”
村民熱鬧看的起勁,對明黛臉上那片鮮紅議論紛紛。
好像不是被毀了臉,是長了胎記一樣的東西,這就與傳言不同了。
兩個官差臉色其冷,這次什麽都不準備說,想直接帶走明黛。
明黛敏銳察覺,轉身就要跑,卻在轉身那一瞬,撞入一個堅硬的懷抱。
她尚未看清來人的臉,先聞到了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她依舊記得他身上有傷,下意識退開。
仿佛洞悉了她所有的動作路徑,他一手環住她的腰,另一手按住她的後腦,猛一發力!
明黛沒能退開,反被他按進懷中,緊緊抱住。
那一瞬間,周遭的一切跟着失聲沉寂,只剩眼前一片黑暗,還有鼻間隐隐嗅到他衣服裏透出的藥味。
秦晁眼神冷淡,語氣比眼神更冷。
“光天化日的,兩位官爺要帶我夫人去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