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長安篇
原本, 明玄應當在江州多休養一陣子。
可長孫蕙忽然要回長安,明玄又從明程那處套出了些長安城的情況,便堅持同行。
長孫蕙奈何不得他, 只能分神照顧, 這一路反而走的比來時更慢。
一路上,夫妻二人心照不宣,都期待江州忽然送來消息,告訴他們人已找到。
然而, 長安城已近在眼前,仍沒有消息送來。
剛到府內,長孫蕙安置了好明玄, 匆匆換套衣裳,要去衛國公府。
明玄想陪她過府。
長孫蕙将他按躺下:“你去做什麽?他們又不喜歡你。”
明玄怔住。
他當然知道, 無論他立多少軍功,無論明家出多少将才與謀臣, 在長孫家眼裏, 都不值一提。
比起成為萬人敬仰的皇後, 他明玄給的又算什麽?
可是,以往長孫蕙顧及他的感受從不明言, 他知她為難,也不在意。
今日卻尖銳起來,甚為古怪。
“你去國公府做什麽?”明玄不放心的問。
長孫蕙仔細為他掖好被角,手掌輕撫他的臉頰,語氣溫柔:“報平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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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明黛和明媚出事的言論在長安傳開, 國公府便炸了鍋。
衛國公曾派人去明府請人,沒想明玄和長孫蕙先後離開了長安,府中無人。
他們更着急了, 越發覺得傳言非虛。
長孫蕙已經不記得,自己上一次來國公府是什麽時候。
她曾在這裏張大,在最胡鬧頑皮的年紀時,這裏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石,她都了若指掌。
可如今,兄弟姊妹各自成家,這國公府有了新的一代人,她曾經留在這裏的痕跡,早已淡去。
待衛國公與國公夫人出來,長孫蕙未及行禮,已被焦急不已的母親握住手。
母親的手,意外的暖。
“兒啊,到底發生什麽事了?黛娘人在哪裏!”
母親張口就問黛娘,長孫蕙眼中涼了一分,手也抽出來:“母親……”
她微微哽咽,眼眶紅了:“女兒也不知道,女兒好擔心她們……”
從前無法無天的長孫蕙,更多時候是反抗叛逆,何曾在雙親面前露出這樣軟弱無助的姿态。
此刻,她也像是個需要安撫的小女兒。
然而,國公夫人從她的只言片語中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答案,生生愣住。
衛國公狠狠拂袖:“你現在哭有什麽用!我就不懂,天下間怎麽會有你這樣當母親的?”
他氣不打一處來:“即便是尋常人家,姑娘待嫁時,哪個不是老老實實留在家中學規矩禮儀!?偏是你們夫妻二人,将一國儲君看做什麽?将東宮正妃看做什麽!?竟縱她至此,于婚前出游!”
長孫蕙眼眶盈淚,聲音揚起:“正因那是我的女兒,我才不忍她入宮後如墜牢籠,半點不得自由!她自小就往江南走動,最喜歡那處風景,若……”
“若什麽!?”話被打斷。
國公爺指着她:“什麽叫如墜牢籠!?有你這樣教自己女兒的!?”
“今朝為太子妃,來日便是國母,你不教她如何光耀門楣,盡可着這些無謂的小女兒情懷計較。”
“冊封黛娘的聖旨早已在內侍手中握着,只待殿下忙過這陣便來,現在你說怎麽辦!?怎麽辦!?”
在國公爺的斥責中,國公夫人回過神,拉住女兒的衣袖:“乖女,你先別哭,我問你,媚娘呢?媚娘也沒了?”
此話一出,國公爺頭朝這邊偏了一下。
他們夫妻二人似是想到了同一處。
沒了一個,另一個也行。
二人動作不大,神情隐晦,長孫蕙還是看得清清楚楚。
她眼中漸漸失去光亮,聲音很輕:“媚娘……也找不到。”
國公夫人如受鑿心之痛,退一步,捂住心口:“怎麽會這樣……”
國公再次轉過頭去,長嘆一口氣。
長孫蕙緩緩閉眼,真真落了一行淚下來,再睜眼,她眼睫上還沾着細細的水珠,眼裏卻再無半點凄楚之态。
“母親。”長孫蕙輕聲喊她:“夫君與小叔已派了人馬去搜尋,我心中難安,便請了位得道高人過府做法。”
“高人說,只要将黛娘和媚娘接觸過的所有東西和人集在一起,做一場法事,或可追得她二人的氣息。”
“女兒已将家中奴仆和她們的物件都找到了,細想一下,好似還缺國公府的。母親,您幫我找找吧。”
衛國公冷哼一聲:“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即便找回來,她們的清白也都沒了!東宮哪裏還能容得下她們!?”
長孫蕙柔柔弱弱的跪地:“母親……”
國公夫人哪裏見過這樣跪地哀求的女兒?
記憶裏,她永遠都是面上笑着,再狠狠反擊,也不知是随了誰,難以教服管束。
看着長孫蕙,國公夫人暗想,到底是做了母親,也會服軟了。
“罷了,你随我來吧。”她領着長孫蕙去了後院,派人将兩位姑娘曾經住過的房間收拾一番,又略略點了幾個伺候過的下人。
另一邊,得知長孫蕙登門,幾個妯娌都聚在一起,商量着是草草打個照面就走,還是假裝不知。
這當中,又以明黛的舅母龐氏最慌。
小姑子的名號,她們都是聽過的。
好在她們嫁進來時,她已嫁了人,否則生了不和,吃虧的都是她們!
眼下她兩個女兒出事,不去找人,來這裏幹什麽?
國公夫人讓人收拾了些褥子枕頭,衣裳首飾,又點了幾個伺候過的奴仆,心不在焉的催促:“東西都在這了,做法事也應當足夠了。”
長孫蕙松開母親的手,轉身時雙手交握,背脊挺直,整個人的氣息在瞬間轉變。
她往那堆人與物前走了兩步,華服曳地,側首回望間,周身拉開迫人的寒氣。
“就這?”
國公夫人一怔:“什麽?”
長孫蕙微微一笑,眼底盡是冷冽:“是不是少了?”
她輕輕擡手,沖身邊的人動動指尖,那個幸免于難的推拿婢女被帶出來。
國公夫人沒認出她,“這是何人?”
長孫蕙沒理,手指向後院随意一劃,對婢女說:“誰‘伺候’過姑娘,全找出來。”
婢子明白她的意思,趕緊點頭,在鄒嬷嬷的陪伴下,領着幾個明府護衛直闖下人房。
一番雞飛狗跳後,幾個嬷嬷被押送出來。
國公夫人當即慌了,厲聲斥責:“你真是無法無天了,這裏是國公府,你竟敢讓那個莽夫的人在此動粗!”
長孫蕙渾似未聞,伸手扶了扶脖子。
護衛尋來一張座椅,放在她身後,長孫蕙坐下。
這些都是明玄親自訓練的好手,但凡長孫蕙出門,必定随行保護。
與此同時,被押送出來的幾個老嬷嬷悉數被踹了膝窩,一一跪在長孫蕙面前。
長孫蕙也不看她們:“依稀記得,父親時常責罵女兒難以教養。”
“所以,有了兒女後,女兒作為母親,一刻不敢懈怠,沒想你們又數落我不會教養。”
長孫蕙微微閉眼,彎唇淺笑:“女兒今日想開開眼界,國公府是如何幫我教養女兒的?”
嬷嬷都吃不得刑,沒幾下就招了。
她們有的負責教宮儀,有的教宮中各司事務與掌事關系,有的教後宮與前朝關系,還有的……專教寵妾侍夫的房事門道。
得了國公爺夫婦授意,她們都是動真格的來。
姑娘做的不好,就得罰,罰得多了,自然記住了。
長孫蕙閉着眼,默不作聲的聽完。
好,好得很。
這番教導,床上和床下的功夫,人前與人後的姿态,面面俱到。
她捧在手心的心肝寶貝,來到這裏,學的都是這些東西。
比之她當年,有過之無不及。
國公爺聽到動靜立馬趕來,氣急敗壞:“你又在鬧什麽!?”
長孫蕙睜眼,偏頭用手支着,看着面前的父親,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且悠悠道
“兩年前,大兄想入護軍歷練,卻受不得嚴管,飲酒誤事,是明玄将他保出,只罰了俸祿。”
“二兄與同僚生口角,只因那人寒門出身便口不擇言甚至大打出手,是明玄多方奔走,又為他換了職位,化幹戈為玉帛。”
“靖兒争都水監一職,你們不知從哪裏聽來有人意圖出錢買官,唯恐靖兒敗北,竟自作主張替靖兒加碼,與那商賈出身的小子鬥富!若非我及早發現,靖兒早已名譽不保!”
長孫蕙笑一下:“偏你們占了外祖父母的身份,還得在他面前為你們遮醜。”
她站起身,眼神慢慢略過面前的雙親。
“女兒出嫁時,二位的斥責言猶在耳——我享長孫氏榮華,卻不願為族人分憂,實乃混賬。”
“所以,嫁給明玄後,即便沒有往來,沖着你們的‘報償’一說,但凡能做的,我都做了。”
長孫蕙走了幾步,站在那群老奴面前。
“這麽多年了,原以為你們早看開了,含饴弄孫共享天倫,這一生也算圓滿。”
她笑出聲來:“沒想到……還沒死心呢。”
最初傳出明黛被內定位太子妃時,明玄和長孫蕙第一反應是不贊成。
那時,明黛也沒有點頭。
長孫蕙更敏銳些,她覺得明黛與楚家五郎關系非同一般。
他們拜于同一大師門下學畫,說是青梅竹馬也不為過。
可是,長孫蕙還沒來得及試探楚夫人口風,明黛忽然又答應了。
她願意做太子妃,言辭之間十分誠懇,談及太子時,還會有情窦初開之态。
明黛和明媚很小就能為自己做主,這也是明玄和長孫蕙願意看到的。
再者,此一時彼一時
當年的長孫蕙,比起排斥皇後之位本身,她更厭惡長孫家突然增生的動機意圖和那些教導。
而今的明黛,是他們手心中捧着養大的姑娘,并無長孫蕙當年的困境。
一國之母,從來都是大多數貴女向往的最高殊榮。
若明黛追求在此,他們也不該強行将自己的意志加注在她身上。
随着國公府日益溫和的态度,長孫蕙曾唏噓的覺得,世事像一個巧妙的輪回。
從前她反抗此事,與家中鬧翻。
如今,她的女兒卻願意走上這條路,成為她與家中冰釋前嫌的橋梁。
可現在再看,事情似乎沒這麽簡單。
長孫蕙:“今日,請父親和母親給我一個實話,黛娘答應入宮,是否受你們逼迫?”
她的用詞有些尖銳,國公爺怒吼:“你休要将自己那一套加在黛娘身上,黛娘比你懂事的多!”
長孫蕙強調:“我只想要個實話,否則……”
她偏頭一笑:“我便讓長孫氏一脈,世世代代都再出不了皇後。”
衛國公拂袖:“口出狂言!你今日回來,果然是發瘋來了!”
“父親可別激我。”長孫蕙語氣一挑,笑容邪氣:“在這種事上激我,吃虧的是長孫家。”
國公夫人看不下去,哭着将她拉過來:“你這是幹什麽啊!黛娘是自願的,我們身為她外祖父母,為她在宮中的一切打算,難道還打算錯了嗎!?”
長孫蕙盯着母親,“母親的意思是,黛娘主動提出要做太子妃,是這樣嗎?”
她将“主動”二字咬的很重。
國公夫人的眼神閃了一下。
長孫蕙目光冰涼:“母親,我要一句實話。”
國公夫人撒開她的手,滿是抱怨:“真不知你是發什麽瘋!你這個做母親的不為女兒的前程打算,還不許旁人為她打算?”
“你長姐為後多年,一心照拂母家,今太子成年,她想讓黛娘入宮,黛娘也是願意的,你……”
國公夫人還在數落,絮絮叨叨沒完沒了。
長孫蕙眼神凝住。
當年,她毅然決然嫁給明玄,長孫家曾以為會痛失良機。
卻沒想,元德帝最終頒下的聖旨,迎娶的是府上的長姐,長孫嬅。
長孫嬅封後,長孫府成了衛國公府,可惜在朝堂中并未濺起水花。
竟然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