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明黛做事條理分明, 安排合度,且富有規律,秦晁很容易就摸透。
她夜裏抄書, 一早送去書肆, 在書肆呆半個時辰,然後去城中閑逛,晌午回客棧用飯。
飯後小睡片刻,醒來前往解家, 黃昏時歸,順路去書肆取要抄的書,夜裏再抄。
如此往複。
見她如此, 秦晁心中生出一種微妙的嘆服。
第一次出村時,她走幾步就能把腳磨破。
如今走遍縣城, 也只是咬牙多墊幾個鞋墊,回來時再要盆熱水泡腳。
不僅如此。
她白日裏消耗力氣多了, 回來也吃的多, 即便偶爾剩些難以下咽的, 也勝過從前。
好似忽然就剝下了那層嬌滴滴的殼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融入這裏的生活。
……
秦晁一直住在客棧, 卻再沒打擾過她。
胡飛和孟洋會把陵州的情報送來,秦晁就窩在客棧裏看。
他全神貫注分析籌備,對陵州的情勢也頗有見解,很是專注。
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隔壁何時回, 何時走,他全留意着。
這日,胡飛和孟洋照常過來, 說完陵州的事,秦晁問起望江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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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飛面露難色吞吞吐吐,秦朝當即就明白了。
解爺最近都在籌備下水禮,并沒派人去官府打點望江山。
估計還得拖到下水禮後,又或者……更久。
正如養一條狗,想要達到馴服目的,好處得一點點給,一點點的糾。
趙爺的風光,終究只是對着外人時的一副姿态。
內裏,靠誰吃飯,借誰之勢,理應心裏有數。
所以,解爺把秦家收尾的事給了解潛成,轉而讓他留意陵州。
胡飛氣不過:“咱們為了絆倒秦家,暗中蟄伏了這麽久,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這步!”
“解爺讓解潛成那小子去收尾,他去就他去吧,反正秦家落不得好下場。”
“可這混小子一門心思都紮在下水禮上,只想讨好解爺,根本沒在意這事!”
孟洋想到這裏,也不免嘆氣。
這就像他們哥仨耗着耐心與時間做出來一張大餅,只等最後一口咬下品嘗滋味。
結果,解爺大手一揮,餅給了解潛成,偏他滿心想吃肉,對這張大餅毫不在意。
秦晁嘴角一挑:“算了,先做事。”
話是這麽說,可孟洋和胡飛聽着,總覺得秦晁看似平靜的态度下,擠滿了不甘與惱火。
然而……又能怎麽樣呢?
他們摸爬滾打這麽多年,體會的最透徹的一個道理,就是勢不如人,得學會低頭。
胡飛一捶桌子:“想想還是氣!解潛成就是個做盡面子功夫的混球!”
“真要拼本事,他和解小祖宗還真不知誰強誰弱。”
“可憐解桐沒了親娘,脾氣又承了解爺的暴躁,一點就着,在解爺面前吃盡了虧。”
說到這裏,他又露出壞笑:“诶,你們說,解小祖宗一向喜歡和解潛成對着幹,下水禮的事情她就鬧了好久,現在知道解潛成撿了趙爺的便宜,若是一氣之下去截解潛成的胡,那就有意思了。”
孟洋一向穩重,此事上是真噎得慌,遂跟着胡飛說氣話:“反正落不到咱們手裏,讓他們兩個鬥起來也好,咱們就當看戲了。”
秦晁何嘗不知他們二人是氣不過,在這裏過嘴瘾。
無可奈何時,就得學會為自己順氣,否則早嘔死千八百回了。
他也笑了,笑着笑着,腦子裏像是忽然多了只手,将那根因明黛而生的疑弦輕輕一撥。
腦中铮鳴一聲,秦晁的笑倏地僵住。
解桐,解潛成……
截胡。
難道她……
這個念頭蹦入腦中一瞬間,秦晁起身往隔壁去,見到上鎖門方才回過神,一拳砸門上。
這個時辰,她應當去了解府。
……
“滾!都滾出去!”
伴随着瓷器的碎裂聲,解桐将房中的人都趕了出去。
幾個婢子惶惶退出,腳下仔細避開那些殘渣,又懼又愁。
“江娘子。”吉祥壓低聲音與明黛解釋:“我們姑娘正氣着,恐怕今日無需推拿了。”
明黛瞧一眼房內的方向,和聲道:“怪了,我來了幾日,只覺解娘子溫和可親,健談愛笑,何以發這樣大的脾氣?”
吉祥心說,姑娘樂起來是真親和,怒起來也是真可怕。
這脾氣隔三差五就要來一回,不過是你在的這幾日恰好逢她高興罷了。
面上道:“姑娘自小就被寵壞了,一時一個性子。娘子還是先走吧。”
明黛面露愁色:“氣急動怒最傷神,難怪姑娘推拿時總是格外不适。”
她語氣輕柔,溫聲規勸:“姐姐伺候在解娘子身側,這種時候應當及時安撫,令娘子息怒才是,否則,別說時安神推拿,就是神仙丹藥也解不了傷神勞損。”
吉祥與如意伺候解桐多時,哪能不知她的秉性?
吉祥嘆氣:“咱們府裏,有個不得了的姨娘,姑娘都是被她氣的。”
“江娘子,我知道你一番好意,但姑娘在氣頭上,誰勸都沒用,讓她發洩完就好了。”
這時,內裏又傳出砸東西的聲音。
明黛一針見血:“解娘子鬧得越兇,府裏傳的就越厲害,哪怕她只是關起門發脾氣,傳入解爺耳中,稍加潤色,便會為娘子蓋上一個任性潑辣的說法。”
吉祥啞口無言。
是啊,從前夫人還在時,解爺也是很疼姑娘的。
後來夫人沒了,姑娘總是發脾氣,起先解爺還會哄着護着,後來,姑娘不管鬧不鬧到他面前,解爺一定能聽見風聲。
聽得多了,便連原由都不問了,只覺是姑娘脾氣不好折騰人。
“可、可我們也攔不住啊……”
明黛看着房中,低聲道:“解娘子性情直爽,善良慷慨。得知我境遇,竟出錢雇我推拿,免我去揚水畔那樣的地方糟踐自己。”
“此事上,娘子于我有恩,而今她心事不爽,我若坐視不理,實在于心難安。”
吉祥好笑又無奈:“你又能做什麽呢?”
明黛目露了然:“有幾樣東西,請吉祥姑娘費神準備,我自會安撫好解娘子。”
吉祥與如意對視一眼,輕輕點頭。
死馬當活馬醫,再怎麽也好過讓解爺對姑娘不滿。
……
明黛輕輕推開門,入眼就是一堆殘片。
解桐縮在榻上,抱膝埋頭,想也知道在哭。
明黛小心避開碎片,輕聲走進去。
“娘子是要将天都震下來不成?難怪旁人喊解二郎一聲小解爺,卻喊娘子小祖宗。”
開口第一句,便成功的激怒了解桐。
她抓起丢在塌邊的手镯盒子就扔:“都滾——”
明黛躲閃不及,被砸到腦門,痛呼一聲,額上頃刻破皮滲紅。
解桐一口急火撒出,終于看清進來的是誰,神情一怔。
這幾日,明黛都來,她推拿手法精煉,溫柔健談。
她們很多處興趣都默契相投,連解桐最喜歡的幾個冷門話本她都看過。
解桐沒有姐妹,唯一的兄弟,還鬥得水深火熱。
受解爺影響,她交友也謹慎,從不毫無防備的信任誰。
但是與明黛的相處,令解桐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舒服。
得知她的“悲慘遭遇”,解桐直接以高出市價許多的價格雇她推拿,令她不必去揚水畔那樣的地方掙錢。
明黛不是解桐買來的奴婢,不能随意打罵,饒是出了一口急火,解桐的語氣依然透着躁意:“你進來幹什麽?”
明黛額上劇痛,面上半點不顯,溫柔淺笑,完全沒有被遷怒的怨憤和害怕。
“娘子出手闊綽雇我推拿,是為解身上不适,纖體煥顏,光鮮示人。”
“我能憑一門粗淺手藝在娘子處賺得銀錢,自然要娘子覺得這筆錢付得值才行。”
“這幾日,娘子氣色已好了很多,若因這場急怒,令這幾日的努力白費,實在不值。”
解桐這些年發過無數次脾氣,身邊無非三種聲音。
一種是以身邊奴婢為首的哄逗乞求,一種是以隔壁院為首的陰陽怪氣。
最後一種就厲害了,是她家老頭子的叱罵。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敢在她發脾氣的時候,平心靜氣的說些似是而非的話。
她覺得莫名其妙,卻也因這份莫名其妙,分去了些火氣。
但她依然不願讓人看到自己這個樣子,別過頭低啞道:“你出去。”
明黛提起裙擺,小心用腳掃開面前的殘渣,走到床榻,坐在腳踏上。
解桐急火上竄,直接上手推搡,“我讓你滾出去!”
明黛被推的一歪,飛快把住床沿正回來,又說:“聽吉祥說,娘子每回發脾氣,總要惹院中人議論,傳到解爺耳中,又是一番說法。”
她望向解桐,漂亮的黑眸因溫柔淺笑,略略彎起。
“若無娘子,今日我已在揚水畔謀生。那樣的地方,喪盡尊嚴任人玩弄都是常事。”
“相較之下,讓娘子推兩把打兩下出氣,省了解爺追究,值得很。”
解桐心中狠狠一揪,還想繼續推搡洩憤的動作戛然而止,眼淚倏地落下來。
她抱膝埋頭,死死藏住眼淚。
明黛心下大定,任由她哭了片刻,輕聲開口。
“方才打我這兩下,并不解氣吧?”
低聲抽泣的人,聲兒頓了一下。
明黛聲音更輕:“娘子愛恨分明,只因我并不是招惹娘子的那個人,縱然卸了兩口急火,心中憤懑依然不得解,或許,還摻雜了些許歉意。這些情緒攪在一起,更難受吧?”
解桐慢慢擡頭,眼神複雜的望向她。
明黛迎着她的目光,聲音宛若淌過心頭的涓涓細流,浸潤心田。
“娘子躲起來是對的,這副模樣,叫外人看見,不會心疼,只會偷笑。”
解桐沒有回應,明黛試着起身,坐到塌邊。
解桐的目光随着她動,卻并未再推她。
明黛輕輕撫上解桐的背,一下一下順。
“哭也好,怒也好,都是一時的。路還長,不會每一次都只有你哭,只有你怒。”
解桐怔然:“你怎麽忽然與我說這些?”
明黛:“娘子難道忘了,我流落之前,也是書香門第出來的。”
“可即便是書香門第,也有不堪外露的內宅事,今日見到娘子,叫我觸景生情罷了。”
“都是些後宅的小伎倆,來來去去不過那些。就算争得一時勝負又如何?”
“若連家都散了,與你争的人是沒了,可與你親的人……也沒了。”
“你還有家,縱然偶有不快,但與你親的人還在。”
解桐眼神一震,身子慢慢朝向明黛。
明黛心下了然,轉頭對外道:“将東西送進來吧。”
話音剛落,吉祥和如意捧着幾樣糕點近來,戰戰兢兢靠近解桐。
明黛随意接過一樣送到解桐面前:“發洩也好,回敬也罷,總要有力氣,鬧了半晌,餓不餓?”
解桐遲疑的伸手拿起一塊,終于沒忍住,眼淚湧出來。
這些,都是母親在時最喜歡的,母親走後,便成了她最喜歡的。
沉痛的哭泣聲中,伴着少女自牙根中磨出來的控訴
“那日是母親的祭日,他們卻故意把下水禮定在那日……”
糕點在解桐手中被揉成稀爛一團。
“我鬧過,可是沒用。他們想利用這個把我徹底擠走,将我爹搶走,我偏不要他們如願……”
明黛望向吉祥,吉祥連忙低聲道:“是隔壁院的姨娘。她将新船下水禮定在與夫人祭日的同一天,趁着老爺醉酒時胡亂問了一句,然後轉手就讓下頭的人布置開了。”
“老爺一向看重這些事,再問起時,改期已經來不及。”
“姑娘鬧了許多次。可姑娘每次鬧,都會提及夫人,老爺聽得多了……也就……”
也就煩了。
于是,下水禮照常,解爺答應解桐,待事情完成,一定陪她祭奠母親。
可解桐知道,花姨娘和解潛成不會放父親去祭奠母親的。
她鬧不過,也知道花姨娘巴不得她耍性子,連下水禮都不去。
屆時他們母子就能占盡風光。
所以,她一面精心準備着下水禮,一面又備受內心的譴責。
她怕母親會怪她。
今日,隔壁院招了裁縫入府,那花姨娘竟選了一套正紅緞子,故意讓解桐看見,還問她是否制好了新衣。
解桐情緒崩潰,這才開始發脾氣。
明黛在吉祥口中聽完這些,重新捏了一塊糕,遞給解桐,低語淺笑:“才多大的事。”
吉祥與如意呼吸一滞,不敢說話,解桐眼神不善的看向明黛。
明黛晃一下手裏的糕:“若我替娘子出個主意,娘子能不能好好進食,不再折騰自己了?”
解桐眼神怔住,看了面前的女子許久。
她明明年紀不大,說出的話卻讓人覺得安心可靠。
“要怎麽做?”解桐聽到自己喃喃地問。
明黛微微一笑,捏着糕送進她口中:“先吃。”
……
沿街一排緊閉的門店,只有客棧還留一扇側門,一盞夜燈,供夜旅人進出。
明黛深夜歸來,一面靠吞咽壓下口幹舌燥,一面哀嘆今夜的書還沒抄。
輕步踩着樓梯上樓,剛過拐角,明黛停住。
與她臨着的那間房,燈火通明。
男人雙手抱臂,背靠在房門外,她上樓的聲音很小,他卻聽見了,正側首看着她。
明黛去見解桐時,穿一身窄袖修身的胡裙,戴頭紗遮面。
見秦晁守在門口,她飛快低頭,順勢扯一下頭紗,若無其事走過去。
秦晁的目光一路跟着她動,直至她越過他跟前,站到自己房門口,他的目光也停下。
明黛打開門,察覺秦晁還在看他,偏頭看去,問:“有事?”
秦晁的目光掃過她的額頭,轉身走了。
不言不語,莫名其妙。
明黛進了房,掌燈洗漱。
剛洗完臉,秦晁去而複返,将門敲的咣咣響,便敲便說:“開門。”
深夜擾人清夢委實造孽,明黛想也沒想,快步過去開了門。
門開一瞬間,秦晁的目光落在她額上。
紅腫一片,點大的傷口破了皮,滲出的血已幹涸。
他盯着那處傷,目光在昏暗的燈火下暗沉無光,擡手遞給她一物。
明黛垂眼一看,又擡頭望向秦晁。
是支藥瓶。
明黛選的客棧是縣城裏較好的,附帶服務十分豐富,譬如用于途中常見磕碰損傷的藥。
當然,得用錢買。
都被看見了,明黛也懶得遮掩,大方接過,笑着打趣他:“眼神挺好。”
秦晁卻沒什麽心情與她嬉笑。
他張口,聲音又低又沉:“解桐為家宅之事,一向喜怒無常,打罵身邊人是常事。你既接近她,這點磕碰,不是難猜的事,更算不得什麽。”
聽起來好像是為自己的所為做解釋,但稍稍細品,又像個隐晦的恐吓
繼續接近她,再被洩憤打罵,就不是這點小傷了。
明黛低頭玩轉手中的藥瓶,收了玩笑,沖他淺笑:“多謝。”
秦晁看着她,沒有說話。
明黛後退一步,雙手掌着房門慢慢合上,也囑咐他:“夜寒,早些休息。”
門縫越來越小,幾乎要将兩人徹底隔絕,秦晁忽然開口。
“你說,你不是沖着我來的,是吧?”
明黛動作一頓,回答并未猶豫太久。
“是。”
聲音落下,門也合上。
明黛握着藥瓶走到桌邊,想了一下,還是撐着精神,翻出紙筆,于燈下繼續抄書。
秦晁輕輕退開幾步,靠在走廊邊。
裏面的燈火一直亮着,他靜靜站在外面一直看着……
作者有話要說:明黛:不知道為什麽,應付這種小姑娘,有種謎一般的得心應手,小心思一猜一個準,仿佛很擅長。
明媚:哦。【冷漠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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