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晨間日光照亮望江山, 被泥土填充的楠木棺靜靜地橫在山腳。
秦阿公站在棺前,粗粝的手扶着棺沿。
從昨晚到今晨,充滿着令人猝不及防的轉折, 令他一時失語。
明黛的聲音在此刻響起。
“婆母屍骨不再, 也立不了衣冠冢。我同秦晁旁敲側擊,卻什麽都問不出。”
“婆母留下的,只有這些她親手抄的書。”
“雖說捧泥入棺,聽起來有些自欺欺人的意味, 但重要的人離開,總要給活着的人留些念想。”
她擡頭看向山上:“官府很快會來這裏動工,我已找風水先生在這處尋了最好的墓穴。”
秦阿公慢慢擡頭, 望向明黛。
明黛微微一笑,“今日天朗氣清, 你們也都在,我們一同送婆母上山吧。”
話音未落, 秦阿公忽然直直朝着明黛跪下。
“阿公!”秦心連忙去扶, 明黛也受不起這一跪。
秦阿公擋開二人攙扶, 嗓音在情緒大動後略顯低啞。
“月娘,多謝你做的這些……多謝你……”
他這一輩子, 只能給秦晁溫飽,也只能眼睜睜看着他被欺負。
明黛和秦心将他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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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公若真的感謝我,可否聽我一席話?”
秦阿公抹去眼淚,連連點頭:“你說,你說。”
明黛輕輕側首, 看着那口楠木棺。
“其實,今日這些事,并不算我的功勞。”
“若無秦晁早早蟄伏, 細心算計,耐心等候,我也無法做到這一步。”
聽到秦晁的名字,秦阿公渾身一震。
“晁、是晁哥?”
明黛應聲,就是他。
“自秦晁帶走婆母屍骨後,一直未向阿公透露半句。”
“即便您有心拜祭,他也只會惡語相向的拒絕。您可想過是為什麽?”
秦阿公怔愣着搖頭。
明黛:“就是以為您剛才喊的那一句——您欠婆母一條命。”
秦阿公忽然沒了聲音。
山腳之下,明黛的聲音比朝陽更溫柔。
“秦晁受了太多苦,以至于遇到事情,往往從人心最壞處想,充滿防備,尖銳又敏感。”
“或許他一直覺得,您之所以帶走他,将他養大,全因這條救命之恩而起。”
“倘若沒有婆母當初施舍的恩情,他是死是活,是好是壞,依舊無人關心。”
秦阿公本能的想反駁,卻不知從何說起。
明黛:“您不必解釋。當初帶走秦晁,或許的确是這個起因。”
“但您對身為孤女的秦心尚且能悉心照料,對秦晁又豈會僅僅是救命之恩才給與關懷?”
“這個道理我懂,秦晁未必不懂。”
“只是人心本反複無常,理智時是有理有據的想法,沖動時又是意氣用事的想法。”
“所以,他理智時會感念您的恩,沖動時也會對您生出怨。”
明黛輕輕撫摸上棺沿,“我猜,秦晁是不敢告訴你,他把母親的骨灰撒了。”
“您對婆母有感激之情,他大概也不願母親是這個結果,怕你會就此事鬧開。”
“而他……并不想面對這些。”
秦阿公低下頭,伸手捂住臉。
明黛深吸一口氣,鄭重道:“我請您來,是為了讓您看清楚,一直以來追着秦晁不放的噩夢,已經終結。至少他現在,已與很多人一樣,站在了幹淨平坦的路上。”
“往後的路,未必一帆風順,但至少,他身後已經沒有那些企圖将他拉近泥沼,以欺辱毀滅他為樂的手。”
“所以,今日安葬婆母後,您也将自己欠的那份恩情了結了吧。”
“往後的路,讓秦晁自己走。他走的好還是不好,活成什麽樣子,都不是您的責任。”
秦阿公眼一動,問:“今日的事,的确是晁哥做的?”
“是。”
秦阿公眼中漸漸浮起欣慰。
他這一生,未能替這個孩子遮風擋雨。
可他終究長成了一個有本事的男子漢。
這就夠了。
“那他、他今日不來嗎?”秦阿公四處看了看,并未見到秦晁。
“今日……也算是重新安葬他母親,他……”欲言又止。
明黛也看了看周圍,說不上期待,也沒有失望:“大概……不來了吧。”
秦心忽然擦幹眼淚,露出笑臉來。
“阿公,哥哥在外頭做事,一定忙的分不開身。”
“他已經做了許多,剩下的,我們幫他做完。”
“送伯母上山後,我會替伯母清掃墓地,收拾的幹幹淨淨,體體面面!”
“以後,每年佳節都來拜祭伯母!”
秦阿公被這番話撫慰,在秦心的手上拍了拍。
明黛見阿公釋然不少,只說:“他能做的,都做了。”
仇恨已經過去,未來的路卻還長。
“我知道,我知道。”秦阿公止住淚,努力振奮。
“晁哥兒他……他心裏有數。他不壞。”
明黛安排的很妥善,晌午之前,解桐的人已經将擡棺上山下葬所需的東西都備齊。
棺蓋合攏時,那本《詩經》就放在一堆黃土之上。
一場沒有屍骨的葬禮,卻沒人敢露出輕浮之态。
秦阿公今日感慨諸多,竟有些不忍看那裝滿黃泥的棺木。
他側首望向來時的方向,神情怔住。
“阿公,上路颠簸,您慢……”秦心轉頭叮囑,目光無意瞥向來路,跟着愣住。
明黛正在指揮擡棺,發現阿公與秦心都頂着來時的方向,也轉過頭。
烈烈灼日下,青年一身素白,鬓發如墨,似仔細梳洗打理過,格外莊重。
明黛不由晃神。
她想起淮香村的那個清晨,他也是一身莊重,當着秦阿公的面向她求親。
彼時心知是做戲,只覺他會演。
“晁哥……”秦阿公在短暫的怔愣後,面露喜悅:“你來了!”
秦晁走來,在棺前站定,他眼盯着棺,輕輕“嗯”一聲。
既沒解釋,也沒問什麽。
阿公卻已滿足。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他忍住情緒,只笑道:“一起送你母親上山吧。”
秦晁看着那棺,走到一個擡棺大漢跟前,慢慢挽起袖子:“我來吧。”
他聲音很低很沉,大漢愣了一下,看向明黛。
明黛輕輕點頭,那大漢也無二話:“晨間露氣重,山路濕滑,郎君當心。”
秦晁又點一下頭,手中握着擡棺的粗竹,扛于肩上。
事實證明,秦晁比其餘三人更熟悉山中路徑。
好幾次有人腳下打滑,導致棺木猛沉,秦晁都是反應最快的那個。
他死咬着牙,一聲不吭扛住。
後來,到不好走的位置,他會提前叮囑其他人小心。
明黛找得位置,的确是風水寶地。
只待安渡寺修建完畢,此處興許還能沾沾香火氣。
下葬的活兒并不簡單,棺要朝什麽方向,怎麽擺才能穩當,都是功夫。
秦晁與幾個大漢合力下棺埋棺,始終親力親為。
待忙完一切,墳冢立成,他一身素白髒的不像樣子,大汗淋漓,狼狽得很。
祭拜之物全都齊全,長不拜幼,秦阿公立在一旁,看着三個孩子跪在墳前叩拜。
秦晁每一叩都發出沉響,起身時,背脊挺直。
秦阿公看看秦晁,又看看明黛,回想夜裏明黛那番姿态,若有所思。
祭拜完,他将秦心叫過去,說:“晁哥兒,月娘第一次見婆母,你陪她在這處多說說話。我和心娘先回去了。”
秦晁垂着眼,點了一下頭。
秦心了然,嫂嫂此次的表現實在令人驚訝,哥哥必定對她另眼相看。
這是叫他們增進感情的最好時候!
思及此,她麻溜的扶着阿公先走了。
秦晁目送阿公離開,慢慢轉身,望向明黛。
明黛對幾個賣力的大漢一陣道謝,也請他們先下山。
很快,這座新墳前只剩他們二人。
山風沁涼,明黛見他滿頭是汗,恐他大汗後吹風受寒,掏出手帕遞過去。
“擦擦吧。”
秦晁看着那只漂亮的手,接過手帕,卻只捏在手裏,并未拿來擦拭。
明黛慢慢走到他面前,他輕輕擡眼,視線撞入她明亮的黑瞳中。
她平靜的看着他,輕聲開口
“胡大哥有句話說的很對,人只要好好活着,他是誰并不重要。”
“在意他的人,也只希望他好。”
“可若真要抛棄一段過去、一個身份,應當以沒有未了的心願、沒有揪心的牽絆為前提。如若不然,與其說是抛棄,不如說是逃避。”
“曾經經歷的絕境,或許讓你來不及分辨到底是抛棄還是逃避。總是,統統不要就是了。”
“但這些未了的心願、斬不斷的牽絆,興許會在很久以後,成為錐心的遺憾。”
明黛揚起笑,黑眸清澈,“好在,你應已沒有遺憾,可以真正潇灑的抛棄了。”
秦晁目光沉沉的凝視她,低聲問:“為何做這些?”
明黛眼一動,似在思考這句話,旋即轉開臉輕笑。
“秦晁,你自己說過的話,自己都忘了嗎?”
秦晁今日的腦子着實不夠用,難得露出疑惑的神情:“什麽?”
明黛略略收笑,語氣逐漸認真起來:“在揚水畔那晚,你對着我大吼,說,我只是為了報答阿公才嫁給你。”
秦晁眼神一凝,聲音都啞了:“你、是在報恩?”
明黛垂眼,側身面向新墳。
“阿公想我嫁給你,是希望成家立室的責任,能鞭策你活得有模有樣。”
“但其實,你已活得很好,好到無需他擔心的地步。”
“只是礙于種種內外因由,需要遮掩隐瞞。”
“所以,與其繼續在兩處不斷轉換演戲,不如将情況落在一個最恰當的點。”
她重新看向他,鄭重道:“你母親對阿公的救命之恩,已于今日了結。我用此方式,讓阿公看到你已活得有模有樣,我的報恩,同樣于今日了結。”
“此後,願你能真正無憂,好好走下去。”
秦晁眼神一緊,下意識問:“那你呢?”
明黛深吸一口氣,輕輕吐出。
“我已經離開家人許久,我以此事作為我的報恩,此事之後,我想去找他們。”
秦晁:“你怎麽找?”
明黛目光掃向遠處的岐水:“此前,礙于女兒家的清白和名譽,我沒有大張旗鼓去找。”
“但如今,我只想知道我的家人在何處,所以,或是四處詢問,或是張榜,都是個法子。”
“不過話說回來,有件事你說錯了。”
秦晁還沒從她要走的決定中緩過來,有些遲鈍:“什麽?”
她抿唇笑着,眼裏有堅定的決心:“江月的确是我的殼子,但我不會因為這個殼子經歷過什麽、認識什麽人而引以為恥。”
“若有朝一日,我回到家中,家人因我經歷而傷心難過,這個殼子或能幫我安撫他們,讓他們覺得,這都是另外一個身份經歷的,我一直将自己掩的好好的,不受分毫傷害。”
“但若他們不似我想的那般親近,只覺得我失了清白敗壞門風,那我也可以離開那裏,讓他們心中純潔無瑕的女兒,死在落難那一刻,頂着這個殼子繼續走下去。”
她偏偏頭,俏皮道:“因為,只要我活得好,活成誰都沒關系。”
少女輕快明朗,本是最吸引人的模樣。
秦晁卻覺心中撕裂一般,腦中只剩下一句話不斷盤旋。
她要走。
作者有話要說:秦晁:女人,你深深地打動了我,我……
明黛:報恩結束,一切了解!告辭!
秦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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