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夜沉如水。

城門已經關閉, 一輛馬車自北邊疾馳而來,于城門處打點妥善後,直奔官驿。

官驿向南最好的房裏, 燈火通明,守衛森嚴。

連日來, 明靖白日視察,夜裏起草整改之法與述職文書, 眼中紅絲一日比一日多。

都水監雖非高官, 但眼下正及風口, 加上明靖的身份不可小觑, 所以轄地官員無不敬畏有加,全力配合。擦劑日功夫, 都被折騰的戰戰兢兢, 夜裏睡着都要留五分醒神。

“大人,楚侍禦史攜聖旨至驿館, 請大人接旨。”

明靖從大堆圖紙文書中擡頭, 蹙眉疑惑, 楚侍禦史?

莫不是楚家公子?

官驿正廳, 楚緒寧一身緋色圓領官袍, 手持黃絹, 肅穆而立。

他最是講究儀态之人,可接連趕路, 加上心力交瘁, 到底不複往日神采。

圓領袍上露出的一截白色交領隐隐泛黃,面上也冒出青渣。

明靖見他此态,心中生疑,擔心是自己哪裏辦的不妥, 受聖人怪罪。

然而,楚緒寧宣完聖旨後,明靖直接愣住。

這竟是一道加官聖旨。

聖人感念他巡防辛勞,所呈奏書中的修繕意見頗有見地,擢升他為工部侍郎。

不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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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旨中言明,待他徹底完成巡防修繕一事後,回到長安,還有嘉獎。

再升也說不準。

“明侍郎,接旨吧。”楚緒寧念完聖旨,嗓音幾乎啞了。

仿佛剛才那段,是他極力撐着才發出的聲音。

明靖遲疑着接過聖旨,提擺起身。

“聖人為何下此旨意?”

都水監是從七品,他竟一躍數級,成為工部侍郎。

從職能上講,都水監屬實務類,得有一定硬本事才能勝任。

但同為掌管工程水利的工部,更側重調配管控。

換言之,一個是埋頭苦幹,一個是負責派人埋頭苦幹。

在長安城,向明靖這樣的貴公子,多不勝數。

朝中的爾虞我詐,權屬玩轉,他們從小就耳濡目染,幾乎成了生來必備的天賦。

反過來,真正懷着硬本事,能幹點實事的反而少。

明靖受家風影響,一直是個務實勤奮之人。

當初選擇此路,也是想先下來磨練本事,待過個兩三年,再向上攀登。

但此刻,這道聖旨,直接抹去了他兩三年的時間,直接讓他抵達終點。

而他在順利完成手頭的修繕之事後,還有嘉獎。

這已不是尋常的獎勵。

楚緒寧交完聖旨,這一趟的公事就算了結。

他站在那處,整個人失魂落魄,眼神無光。

“陛下已為殿下選定太子妃,是安國公府嫡女,木氏。”

“冊封太子妃的聖旨已經頒下,今大災過境,朝廷已出困境,宮中已開始準備。”

“下月十五,太子大婚,普天同慶。”

明靖心中一陣堵得慌。

原來……這是彌補。

明黛離太子妃,只差那一道遲遲未宣的聖旨。

且無人質疑。

可是一場意外,什麽都變了。

明靖忽然想起從前的事,想起了黛娘

那年,春色正好,是宮中于東郊園林舉辦狩獵賽事的日子。

林間青年拉弓射箭暗中角逐,英姿勃發;座上少女頻頻翹首窺伺,各懷春思。

慢慢的,青年們的心思與目光,因一處美景,變得單一同向。

黛娘和媚娘無心觀賞男兒風姿,亦不被母親允許親下場,見山上花開正好,攜手同游。

二人賞花卻不采花,一雅一豔,一颦一笑,于山花爛漫處殺遍萬千顏色。

太子望去時,目光只在明媚身上停留片刻,便直接陷入黛娘身上,難斬難斷。

他舍了弓箭寶馬,再無意與那些兄弟們角逐,金靴踏泥,小心翼翼靠近那抹顏色。

動心的男人,處處只想迎着心儀女子的心意。

太子見明黛喜歡花,當即命人為她采摘。

明黛婉拒了。

她說,花期時短,存活艱難,它們蓄勢含苞,只為這一春的怒放角逐。

也是它們熬過漫長枯寒時日裏最大的念想。

采摘裝瓶獨賞也好,異地移栽也罷,稍有不慎,只會叫她們不服水土早早凋零。

不如做一個賞花亦惜花之人,留她們在想留的地方,度過有意義的一生。

太子聽得一陣動容,談興大發。

明媚聽得翻白眼,随意扯了個借口,拉着明黛跑了。

後來,媚娘跑來同他說此事,即便是太子,她嘲諷起來也不客氣

張口就是哄女人的酸話,一套接一套,毫無新意。

口水都快從眼睛裏流出來了!

姐姐脾氣好才能耐心聽完面不改色,她快聽吐了。

明媚說完這些,又一再強調,明黛對這太子無意。

他身為兄長,一定要幫忙擋着些。

可沒多久,太子身邊的內官送來一物,希望明靖轉交給黛娘。

是一朵經過花匠苦心處理後的幹花。

花枝奇妙的保存了花朵的本色,永不凋謝。

內官道,這幹花的處理法子,是殿下親翻醫術藥理找出來的。

還十分細心的去掉處理過程中的藥味,只留淡香。

殿下本想親自送給黛娘,奈何公務繁忙,近來又無合适的場合,只能轉交。

此事托付于他這個兄長,是因殿下不信旁人。

若誰口風不言傳出去,為黛娘惹來困擾,便是殿下之過了。

明靖這才知道,聰慧如太子,怎會沒有聽出黛娘話中的拒絕?

他的妹妹出塵絕色,從小到大收到的好感,讓她們練就了一手拒人的好本事。

外男的目光,摻雜幾分欣賞幾分情思,有時不必細看亦能感知。

黛娘不是在男女□□上優柔寡斷之人。

若她對一個男子半分意思都沒有,只會立刻拒絕。

那是太子第一次向明黛表明心跡。

他想告訴黛娘,只要用心下功夫,難以移栽獨賞的嬌花同樣能永保顏色,異地存活。

一如愛花惜花人的心意,一樣永遠不變。

抛開黛娘當時的心意不談,明靖對太子的行為感到意外。

一直以來,太子勤政耐勞,才能卓然,深受元德帝喜愛。

他宮中雖儲着幾位不俗的佳人,但從來都雨露均沾,且治宮嚴謹。

原本帝王之心,就非凡夫之心,不該有針對一人的偏愛。

可他對黛娘的喜愛,熱烈亦克制,真摯亦尊重。

明靖一度猜想,黛娘會忽然反口應下太子的心意,是被這份真心打動。

可是現在,黛娘生死未蔔,或者早已罹難,卻連屍骨都找不到。

那個曾經真摯熱烈,為她造出不謝花的男人,也終究要去娶別人。

明靖死死握住黃絹,布滿血絲的眼中頃刻盈滿淚。

楚緒寧走過來,低聲問:“聖旨頒下後,長安城的風言風語更多。還沒有消息嗎?”

明靖呼吸一滞,死死咬着牙,将淚忍回去。

母親說的對。

妹妹的悲劇已經造成,活着的人,就該将傷害降到最低。

如今,不是他質疑自己有沒有能力站上高位的時候。

即便沒有,他也得逼着自己有。

他不想聽到有人再議論黛娘和媚娘半個字!

明靖冷聲道:“尚無消息。”

楚緒寧只覺心間撕裂一般,眼亦紅了。

漸漸地,他的語氣帶上不忿:“只要一日沒有找到黛娘,我都不會放棄!”

明靖眼神一怔,望向楚緒寧。

楚緒寧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什麽,他下意識想像以往那般解釋,話到嘴邊又哽住。

他從未與任何人說過自己與明黛的事。

起先,是尚未确定心意,不敢亂說。

接着,是陷入少男少女那份悸動中,想一想便會呆笑成癡,羞于與人說。

而後,是焦灼于如何打動明家長輩允了親事,緊張惶恐,不知怎麽說。

最終,是他太混賬……沒有臉再說。

他在這份感情中嘗盡了酸甜苦辣,還傷了黛娘。

這段時日,得知她們出事,他以為他該擔心媚娘,可他滿心滿眼,只有黛娘。

與她同門拜師,一起長大的點點滴滴,全都印刻在腦子裏。

黛娘的一颦一笑,已經融入骨血,哪怕媚娘就站在面前,她也永遠無法代替黛娘。

他終于明白,自己錯的離譜。

也許當年與他邂逅的小姑娘就是明媚。

但這些年,與他一同學畫切磋,相伴長大互通情意的,只是明黛。

可那時候,他就像是魔障了。

發現自己最初動心的那個人或許是明媚,他竟對明黛生出惱意,說話也極不留情。

明明……明明前一刻,他還信誓旦旦要登門提親,要娶她為妻。

哪怕對方是太子,他也願意為她一争到底。

楚緒寧後悔了,悔得腸子都青了。

如果早知黛娘會出意外,會有今日的境況,他就該無所畏懼的表明一切。

表明他對黛娘的愛意,還有非卿不娶的決心!

應該早早地說出來才對……

楚緒寧艱難道:“我知道你們不會放棄……我此次求請頒旨,其實也帶了私心。”

“我要幫你們一起找。”

明靖:“楚大人,你……”

“我早已心慕黛娘多年,是我無能,才叫她傷心。““今她遭遇意外,是我欠她的。”

他目光決絕,似要流出血淚:“哪怕窮盡一生所能,我也要找到黛娘。”

……

這時,有八百裏加急的信件傳來。

“大人,是陵州來信。”

陵州?

明靖展信速讀,臉色突然變了!

楚緒寧目光敏銳,追問:“是不是有消息了?”

明靖猛地揉起信團,“吩咐下去!即刻啓程去陵州!”

下屬一愣:“可是大人,下一程我們應當去利州下頭幾個縣城,還有陵江岐水未視察……”

“去陵州!巡完沅江與汶水,再去陵江不遲!”明靖語氣很急,不像一貫穩健。

楚緒寧篤定他剛才看的消息與明黛有關,攔住他:“是不是有黛娘的消息了!”

明靖穩住情緒,語氣冷漠:“楚大人,你理應留在長安做自己的事,這是我明家之事,與你無關!”

“你與黛娘只是早年同門學藝,不該過分關懷,往後請莫要再說這些暧昧之言!”

“楚大人盡早回吧。”

說罷,明靖快步回房,收拾東西準備啓程。

……

這晚,楚緒寧留在官驿。

從明黛出事的消息在長安炸開,他便沒有一日睡過好覺。

只要一閉眼,一定會夢到她。

家中人對他擔心至極,他也知自己令雙親擔憂實屬不孝。

可他控制不了自己。

父親見他如此,終于允他替陛下前來宣旨,複命後,可留在此處幫忙尋找。

楚、明頗有交情,楚夫人是看着明家一雙女兒張大的,心裏喜歡得很。

聽到這樣的消息,也十分難過。

楚緒寧房中未點燈,他打開房門,頹喪的坐在門檻上。

仰頭是皎白明月,身後是無盡黑暗。

“黛娘,不久前,我獨自去了一趟秋楓山。”

“以往都是我們一同去的,你曾說,每年都會作一副楓葉圖贈我……”

“今年的楓紅期都快過了,你是守信之人,不能食言……”

月光之下,一片冷寂。

楚緒寧勾着腰,雙手捂住臉,哭聲沉痛。

“我一定會找到你……一定會……”

發洩過後,楚緒寧面無表情招來随從護衛。

他一路過來,行禮都沒拆開。

“跟随明侍郎上路,做得隐蔽些。”

……

“嘭!”

秦晁一腳踹開房門,微微側身跨進門,避免懷中橫抱的少女撞到門邊。

他三步并兩步走到床邊,小心翼翼把她放下。

兩人身上還是濕的,剛才又在醫館耽誤一陣。

秦晁飛快道:“秦心,給她換衣裳。”

秦心一看秦晁渾身濕透,連連點頭:“晁哥,你也快換件衣裳!”

剛才晁哥把人撈起來後,立刻跑到馬車邊給嫂子裹上披風。

相較之下,他才是一直濕着衣裳吹冷風。

可秦晁一點都不覺得冷。

他在阿公房中換了一套幹淨衣裳,出來見阿公和胡、孟二人都站在明黛房門外。

“阿公,不早了,您先歇着吧。”

秦阿公擔心不已:“月娘現在怎麽樣了?”

秦晁搖搖頭:“大夫說只是嗆水,再嚴重些就是傷寒,沒有大礙。”

胡飛當即到:“我這就去煮姜茶,晁哥你也喝點!”

孟洋:“我幫忙燒火!”

二人去竈房忙活,阿公還不肯走。

秦晁直接将他扶回房:“您在外面呆着也是吹冷風,她若好了,我會來告訴您。”

秦阿公哪裏能放心。

他嘆口氣,緩緩道:“晁哥兒,你說句實話,你和月娘,有沒有處在一起?”

秦晁眼神一動:“阿公……”

秦阿公撐着床沿慢慢坐下來,這一日折騰,他顯得有些疲憊。

“當初,你因為朱家的事鬧了些流言,我就想,若你能再有一門親事,流言或許就不攻自破。”

“我厚着這張老臉,求這姑娘嫁給你,卻并沒有對她說出實情。”

“沒想到,她自己問出來了。”

秦晁喉頭發澀,沉默片刻後,他挨着阿公坐下。

秦阿公還在回憶:“她問關于你的事時,我當真是驚訝。”

“這姑娘,平日裏不聲不響。可很多事,她都看得比誰都明白,聰明的很。”

“她知道了那些事,還是答應嫁給你。”

秦阿公心中情緒複雜,感慨萬千。

“我知道你不中意她,還是把你們湊在一起,想着,成了家,你就穩重了。”

“有了媳婦,外人就不會随便議論你。”

“但是我也只想到這麽多。”

秦阿公看向周圍:“怎麽都沒想到,能盼到你有今天。”

“在望江山那晚,我都快不認識她了。”

“現在想想,她以前到底說了多少話幫你哄我,怕也數不清了……”

“晁哥兒,我看得出來,你對她已經不一樣了。”

“如果你已經把她看做真正的妻子,那就要拿出丈夫的樣子出來。”

秦晁思忖片刻,終于開口。

“阿公,如果她想找回自己的身份,找回家人,我與她同去,可以嗎?”

秦阿公反應過來:“她要走?”

秦晁扯扯嘴角:“她始終不是這裏的人,又幫了我許多,我也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秦阿公看着秦晁,眼裏慢慢露出欣慰的笑來。

“這些事,你自己做主。”

……

秦晁回到房中,秦心已經為她換了衣裳。

其實,她的情況不算很好。

知他們是夫妻,大夫說,她有些體寒。

之前遭遇意外在水裏泡了許久已經不好,現在還掉進水裏嗆水受驚。

若不好好養護,往後有孕都難。

秦晁認真記下醫囑,又仔細抓了一大包藥。

他想起之前還給她開過藥膳,可揚水畔不歡而散後,他也沒再管她身子好不好。

他給她的,實在太少。

“你先出去吧,我來看着就行。”

秦心見秦晁直勾勾看着嫂子,夜色又深了,乖乖出去了。

秦晁蹲在床頭,伸手探她的額頭,不由蹙眉。

她好像有些發熱。

他把今天帶來的褥子全翻出來,一層層蓋在她身上。

發熱時,只要捂汗把熱發出來就好。

她忽然于昏迷中皺眉,隐隐抗拒身上的重量。

秦晁湊上去,低聲問她:“怎麽了?不舒服?”

她根本聽不見,已然開始蹬被子,手也跟着往外伸。

再受涼,發熱就更嚴重了。

秦晁心一橫,脫鞋坐到床上,用厚重的棉被把她裹緊,連脖子處都塞得嚴嚴實實,一絲風都不透。

他斜靠着床頭,她斜靠在他懷裏。

又過一陣,胡飛把藥端來,他們還給秦晁熬了姜湯。

“晁哥,你也喝點,別着涼。”

秦晁沒看姜湯,用手試着湯藥的溫度,保持着從後擁着她的姿勢,一勺一勺給她喂藥。

然而,藥液入口,她立刻嗆着了。

這種被嗆的感覺似乎刺激了她。

她猛地咳嗽,閉着眼輕哼掙紮。

秦晁手中藥碗險些被她晃翻,他趕緊把藥碗遞給胡飛,将她箍住。

“你老實一點!”他極低的吼,似一道無可奈何的氣聲噴吐在她耳畔。

話音未落,秦晁身上僵住,眼神凝在她的臉上。

昏迷中的她,仿佛陷入一段極盡的痛苦,掙紮不脫,逃避不了。

長長的睫毛輕輕一顫,淚珠順着臉頰滑了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在2020-10-27 23:53:14 ̄2020-10-28 20:50:3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武林外傳我的愛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45370663 20瓶;Esperanza 10瓶;初一和十五 5瓶;武林外傳我的愛、請叫我美少女 1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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