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在秦晁的記憶裏, 她從沒真正哭過。

這雙漂亮的眼睛,情緒波動時,會蒙上一層水霧, 使壞耍把戲時更厲害,擠一擠就能熱淚盈眶。

但都不像現在這樣。

人安靜昏迷着, 淚水卻尖嘯着擠出閉合的眼眶,無休無止。

像在一場逃脫桎梏的瘋狂, 又像一份別無選擇的宣洩。

每一滴都砸在秦晁心頭, 浸潤進去, 冷冰冰, 沉甸甸的。

他竟覺得喉頭都泛着苦味。

仿佛剛才喝下湯藥的人是他一樣。

“你們先歇着,這裏有我。”

胡飛和孟洋對視一眼, 放下湯藥和姜茶出去, 為他們帶上門。

房中只剩他們,秦晁為她換了個更舒适的位置靠着自己, 用盡全力抱住她。

他的唇輕輕貼在她耳邊, 用最輕的聲音一遍遍對她說

不怕, 沒事的, 別哭。

男人的懷抱有力, 氣息溫熱, 語氣柔和,逐一向她傳遞, 結果非但沒有安撫住, 反而一發不可收拾。

她像是要将一輩子的眼淚都哭出來,淚珠更兇的往外湧。

秦晁忽然想起村裏見過的那些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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摔了跤,假意嚎兩聲。

沒人瞧見,又或是爹娘都不在意, 冷聲勒令站起來,擦擦眼淚也就過了。

但若遇上來哄的,那就糟了,越哄越哭。

原本嚎兩聲就可收勢,不想動了真情緒,哭的越發真切起來。

她現在,就像那個被哄着反而哭的更厲害的孩子。

秦晁好氣又好笑,抱着懷中的大被團狠狠晃了一下,警告道:“還哄不好了是吧?”

她的眼淚意外的收了收,還抽搭了一下。

他被她哭得快窒息的心,詭異的松了一口氣。

像是找到了法門,秦晁繼續呵斥:“你的能耐呢?真有什麽事,哭有什麽用?”

萬萬沒想到,此舉适得其反。

她的眼淚再次洶湧,且哭得一點聲音都無,只有眼淚無盡的淌。

秦晁覺得那種窒息感又回來了,頓時一個頭兩個大。

他甚至懷疑,她剛才并非收勢,只是忽然哭累,稍緩一口氣罷了。

若手邊有東西能幫忙哄她就好了。

秦晁左右看看,瞧見她沒喝完的那碗藥。

藥苦,她喜歡甜的。

甜的……

秦晁滿心無奈,想是想到了,可這時辰上哪兒買?

懷中人還在默默流眼淚,秦晁心中兵敗如山倒。

他手指提袖,她滑一道,他就揩一道。

像莫名的較勁兒,看是她眼淚先流幹,還是他手臂先發酸。

然而,手還沒酸,淚也沒幹,她的臉先皴了。

再揩下去,她就該疼了。

借着屋內的燈光,秦晁認真端詳起她的臉。

擦傷的部分,結痂已經全部掉了,只有淡淡的痕跡。

她在這方面的恢複力有些驚人,像是老天都舍不得這張漂亮的臉被毀掉。

秦晁看着看着,心裏泛起酸氣。

長得這麽漂亮,怎麽可能沒有人喜歡。

他眉頭一皺,沖着昏迷的人質問

“你以前是不是也對別人這麽好過?”

沒人回答他。

秦晁冷哼一聲:“果然。”

默認了。

她以報恩為名,尚且能為他做到這個地步……

倘若是有些交情,甚至她有些喜歡的,豈不是能把命都給對方!

秦晁神情一愣,忽然将懷中人往外送了送,第二次質問

“你不會是想起哪個男人,在為他哭?你要敢認,今夜睡地上。”

淚珠不斷的落,剛揩幹的臉轉眼又濕成一片。

秦晁喉頭輕滾,略略清醒。

他把被團兒按回懷裏,再不鬧了。

聲兒低低的,撫慰道:“同你開玩笑的,別哭了……”

……

明黛做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

夢裏,沒有清晰的人臉,甚至沒有故事的來龍去脈。

只有一段一段情緒。

它們像一道一道門,将所有原委和由來藏在門後。

想要探知,就得把這些情緒先嘗遍。

然而,它們的滋味并不好受。

斷舍,分離,委屈,還有恐懼,它們叫嚣着,向她發出邀請。

明黛甚至能清晰的感覺到,只要踏過這些情緒,就能看到它們的由來。

只要她能控制它們,此前的許多謎題都能解開。

她斷了什麽、離舍什麽、委屈什麽、又在害怕什麽、要找的家人和過去,都會在門後呈現。

可是不行。

當她試着去感受那些情緒,門後的真相與藏在腦海深處的記憶開始勾連,她卻下意識退縮。

理智的聲音還在催促她挖開記憶。

心中卻分裂出另一個的自己,跪在記憶的坑口,慌亂抓起黃土,把它們埋得更深。

記憶埋起來,再也無法騷動,可這些情緒還在。

身上仿佛被箍住不能動彈,她被迫一遍又一遍嘗過那些滋味,委屈的哭起來。

它們纏了她多久,她就哭了多久。

……

好在,夜晚總會過去。

睜眼時,明黛并無一覺醒來的舒适。

渾身燥熱,被汗水濡濕的衣裳貼着身上,說不出的難受。

眼皮水腫,微微脹痛,睜眼都吃力。

她想起身,卻發現自己根本動不了。

從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一雙大手從後繞到她身前,死死扣在一起。

只能是秦晁。

被團兒裹着她,他抱着被團,睡着了也沒松手,就這麽抱了一夜。

明黛呼吸一滞,僵住不動。

她回想起昨晚的事。

登船時,她想起些可怕的事,一時慌亂掉進水中。

最後聽見的聲音,就是秦晁的嘶喊。

忽的,扣在她身前的手動了。

男人悠悠轉醒,下意識松手活動身子,卻痛苦的“嘶”了一聲。

秦晁半個身子都被她壓麻了。

明黛看着他把松開的手扣回去,保持原先的姿态一動不動,心頭一陣酸楚。

她擁着被團坐起來。

明黛一動,秦晁立刻察覺,雙手順着她的動作松開。

“現在感覺怎麽樣?”秦晁顧不上半身麻痹,低聲問她。

明黛沒應聲。

她從被團中掙出來,第一件事就是摸臉。

臉上糊了一層厚厚的香膏,粗暴的遍布臉頰,且并未推開。

誰給她糊的?

明黛疑惑一瞬,目光慢慢轉向靠坐在床上的男人,頭一偏,用眼神發出詢問。

——你幹的?

秦晁眼神閃躲,摸摸鼻子,托着一半酥麻的身子勉強站起來。

“我去弄點水。”

秦心早已燒好熱水,正等着他們這屋的動靜。

秦晁耐着性子回了她幾個問題,端着熱水回到房中。

明黛還是原先的姿勢,秦晁沒将面盆放到架子上,他走到床邊,欠身将面盆遞到她面前。

明黛無措的看他。

秦晁催促:“洗啊。”

明黛眼神輕垂,就着他端來的熱水,先洗了一把臉。

秦晁第一次伺候人洗漱,做的并不流暢。

好在她也沒有挑剔。

很快,秦心端來一碗熱騰騰的湯藥。

秦晁眼看着她眉頭一皺一松,快的仿佛是他的幻覺。

然後順從端起湯藥,一口一口喝的精光。

喝完還沒忘記向秦心道謝。

他不由想起昨夜,才喂一小口,她便像是要被溺斃一般,十分抗拒。

沒有今日一半懂事省心。

又想,或許昨夜那個模樣,才是她不做僞裝的真容。

沒了端莊娴雅的姿态和機智巧妙的謀略,不夠大方得體,也沒有半點從容穩重。

弱小,可憐,又無助。

不吃藥,只會哭。

秦心見明黛眼腫着,叽叽喳喳一頓關懷。

秦晁等了半晌,見她毫無收勢,直接拎着她的領子丢出去。

“我單獨陪她一會兒,你去準備早飯。”

秦心撇撇嘴,乖乖走了。

秦晁拴上門,回答床邊坐下,側首看她:“昨日的事,可還記得?”

明黛被他單刀直入的問話弄得心神一晃,在船上想起的畫面又浮現腦海。

手指不自覺抓住被褥,秦晁眼一動,将她的小動作盡收眼底。

半晌,明黛點點頭。

秦晁眼一沉:“你想起來了?”

明黛點頭,沉默片刻,又搖頭。

“……只想起來一部分。”

秦晁試探道:“方便告訴我嗎?”

明黛猶豫了很久,秦晁一直耐心等着,半句催促都無。

“我看見,有歹人持刀殺人……”

“有……有人死在我面前……”

“我……”

像是催發了心底的情緒,明黛眼眶倏地紅了。

她的手死死抓着被褥,近乎顫抖。

秦晁看着這只手,伸出自己的手覆了上去。

幹燥溫熱的觸感,讓明黛眼神一怔,望向自己的手,又慢慢順着這只手,望向秦晁。

秦晁目光平靜的看着她:“別害怕。”

說出這句話時,他自己都晃了一下神。

好像就在不久之前,他也曾心情忐忑,六神無主。

是她于燈下靜心抄書,也這麽平心靜氣的告訴他——別害怕。

掌中的手不再顫抖,漸漸有了溫度。

明黛迎着他的目光,忽然道。

“秦晁,若我放棄尋找家人,你這裏……可以容我多呆一陣子嗎?”

秦晁生生愣住。

如果沒有發生昨夜的事,如果她不是這種模樣說出這番話,他必定如聞仙樂!

何止一陣子,他恨不得她一輩子都留下。

但經歷昨夜那些,看着她那樣痛苦的流眼淚,秦晁心裏難免多考慮一層。

他不動聲色,只問:“為何不找了?”

掌下的手再次發力,是她又揪住了褥子。

明黛眼簾低垂,不複往日神采。

“死去的那個人,應是一個重要的人。”

“我記不起她是誰,只知心中有萬箭穿心之感。”

“或許,我苦苦找尋的親人,早已在那時一并罹難……”

“那些人……不像歹徒,更像殺手……”

“殺手”二字,令秦晁心頭發沉。

他在解爺手下多年,見識過不少上不了臺面的狠招。

殺手出動,通常按人頭計數,絕不是見人就殺。

什麽樣的身份和因由,讓殺手連女眷也殺?

秦晁就事論事:“先前你曾打算散出消息去尋找親人,如今怕是不妥。”

“且不談你的親人是否尚在人世,但對你下手的歹人一定還在。”

“若你放出消息,親人未知,反讓歹人得知你還在,被你引來,後果不堪設想。”

明黛默了一瞬,說:“我不會拖累你們的。”

“沒有人說你是拖累。”男人聲音冰冷,夾着不悅。

明黛心中微驚,擡眼看向他。

秦晁并無太多表情,也不想和她繼續“拖累”這個話題。

他繼續問:“還想起其他的嗎?”

這一問,像是直中她的要害,秦晁清晰的看到,她的眼神空了一瞬。

他幾乎可以确定,她還想起了別的。

與此同時,明黛也清晰地感覺到,她與秦晁之間,像是将之前的情況颠倒過來。

他卸下心中重負,有了新的人生,她卻被噩夢桎梏,走回那段隐秘的黑暗。

他一向敏感尖銳,如今更能從容不迫把控局面。

明黛将目光轉向一旁,良久,點了點頭。

今日的秦晁給了她十足的耐心,也将她所有的猶豫和掙紮都看在眼裏。

“當日,阿公告訴我,他是從陵江邊将我救起,因我身上有傷,才猜測是江上遇難。”

“我聽了,也信了。”

明黛将被子往懷中擁了擁,仿佛這樣,能穩住繼續說下去。

“可當我落水時,腦中浮現的,并不是這樣……”

言及艱澀處,她越發難啓齒,“我并非遭逢意外落水。”

“……是我自己放手落水的。”

秦晁心中震動,不可置信:“你、你說什麽?”

明黛情緒波動,眼中盈淚,撐出個難看的笑。

原來他也覺得震驚。

他也不信,她會作輕生之舉。

“昨夜落水的瞬間,我想起了那時一心求死的心情,仿佛一死就是解脫。”

明黛将手抽出來,雙臂抱膝蜷成一團,語氣滿滿都是自嘲。

“我既作出此舉,還有什麽過去可尋。”

“更何況,正如你說的,若親人不再,仇家尚存,貿然暴露,等于自投羅網。”

秦晁從震驚中緩過來,看懂了她的自嘲。

她大難不死,雖忘記了一切,但從未露出過頹喪絕望之态。

在自己的事上,她從容冷靜的計劃将來。

在報恩一事上,她聰明睿智運籌帷幄。

岐水岸邊,她是何等耀眼炫目。

望江山下,她又是何等威風八面。

難題也好,窘境也罷,她能潛得下心慢慢去學,拉的下臉面一點點适應。

她不惹事,也不怕事,誰惹了她,必定回敬,不輕易認輸,也不輕易絕望。

陪她去書肆那日,他曾戲言一句——這般厲害,莫非從前也是如此?

她笑一下,說,大概現在的模樣,就是承襲了從前吧。

她不記得從前,但在心裏,必定對從前的自己有一個大概的描摹。

可惜,從前并不像她以為的那樣。

她不是無堅不摧,遇上困境時,她的選擇是輕生。

當初,是她告訴他,若要放棄什麽,也該不留遺憾和牽絆去放棄,否則就是逃避。

如今,随着輕生念頭的清晰,她不在乎自己為何落難,不去查知道家人何在歹人是誰,毫不猶豫割舍,像他當初一樣。

可秦晁也覺得,她并非不在意。

她在害怕。

倘若執意探尋,她可能會把自己推回當初的絕境。

忘記一切的她可以活得很好,但當她在想起一切時,會不會再選擇輕生?

她瞧不起軟弱逃避過去的人。

但她心存恐懼,更瞧不起選擇輕生的自己。

所以,哪怕自打嘴巴,她還是選逃避。

此刻的她,再不複此前的自信堅強,光芒萬丈。

作者有話要說:挫折黛上線,希望你們不要嫌棄她,很快會好起來。沒有弱點才會更厲害!

小貴婦·嬌花甜妻正在輸入登錄密碼。雙箭頭才會走啦。

……

感謝在2020-10-28 20:50:30 ̄2020-10-29 23:25:2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商陸 5瓶;christmas 2瓶;流沙 1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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