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地球的公轉産生了春夏秋冬四個季節,然而在中國的土地上,除了雲南四季如春,大部分地區的春季、秋季都十分短暫,一眨眼就過去了,只在字裏行間供人憑吊。這樣的季節過去之後,在暑熱和寒冬中掙紮的人們遙想起那時的春花秋月,都如同做了一個前世的夢。

雲煙的父親是江蘇人,但他小時候随着外祖父母在湖北長大,他長在江邊,夏天的時候在外露宿,睡竹床,和本地的大人小孩一樣赤裸着上身,去江裏洗澡,曬出一身很漂亮的膚色;冬天到來後,他穿上棉衣棉鞋,依然凍得鼻涕直掉。雲煙長得實在漂亮得過頭,但從未有人罵他“不男不女”,因為單從氣質和容貌上來說,他是“又男又女”,一種超越了性別的存在。他自小便因容貌而出衆,外祖父母甚是為之驕傲,換着花樣的打扮他,學前給他留及腰的長發,給他買很多的衣服。就算在這種情況下,雲煙的春秋服裝依然不算多,因為根本用不上。

湖北是千湖之省,在三峽大壩竣工之前每年幾乎都會來幾遭洪水,電視上常常歌頌武警戰士們的英勇事跡,放送一些小孩子在洪水中抱樹求生的驚悚情節,外地人便形成了一種此地多雨的印象。但很少有人知道,這種大洪水是在多日的幹旱之後才到來,是雨水不均衡的産物。每年的幾場暴雨之後,江水暴漲,上游上便會漂下來一些浮屍,多的時候每天能看到十來具。從近處看,水流很急,但在整條江水的浩蕩之中,這種速度就顯得十分緩慢,就仿佛坐在火車中向窗外看田野,浩蕩的田野緩緩向你奔來,仿佛一個慢跑的胖子,其實這時的火車速度已達到了120km/小時。

這些屍體遇到人了就會停一停,見沒人要撈它們的意思就繼續漂,其中也不乏一些入土為安的願望十分急迫的流屍。雲煙一個族舅的采砂船被一具女性屍體跟随了好幾天,每天都要碰上她好幾回。船停她就停,船走她就走,到最後被雲煙的舅舅指着破口大罵不要臉,她才悻悻然漂走了。在上游,一名母親和她兒子一起發生了意外,那個小孩特別乖巧聽話,一路漂過來,幾百裏水程,一直跟在他媽旁邊。那些屍體就像過客一樣,從別處來,到別出去,僅僅只是途徑此處罷了,因此本地政府從不耗費一分一毫的人力財力來作善後事宜——末法時代,人與人之間緣分不夠;而在這個法治時代,陌路埋屍骨更是會被警察揪來問話。

時間一久,雲煙就學會了從屍體的仰卧朝向來判斷來者是男是女,有的面容栩栩,有的已現出巨人觀。雲煙還曾見過小木盆,在水中飄飄蕩蕩,裏面裝着一個孩子,但不知是死是活。也許像《西游記》中的唐僧一樣,是個母親有苦難言的江流兒,也可能早夭的、不能葬入祖墳的殇兒,只能選擇這樣一種方式流向大海。在很小的時候,雲煙就發現了,死人沒有任何尊嚴可言,死亡之後的人,已經不再是“人”,只是随随便便一件破碎的物品,任由自然和別人擺布。“活不認魂,死不認屍”這句話,雲煙對後者深有體會。

來到北方讀大學之後,雲煙發現這裏的季節與南方又有很大的區別。暖氣在四月才停,五月份的某些地方殘雪還未化盡,輔導員在這時候發表講話:“同學們,一年之計在于春,春天已經貓悄地到來了,大家應當發奮努力了!”而這個時候,南方的桃子已經成熟了。

而未去過南方的丁嘉,對南方的動物、植物,腦海中更是一團模糊,南方的花草動物仿佛是已經滅絕的物種,只存在于傳說之中。在丁嘉眼裏,春天是一種極為模糊的概念,他沒有親眼見過。此地每年十月下雪,次年四月底解凍,一年之中有半數的時光堆積在冰雪之下。來到這裏後,生在海南、第一次離島的學生生平第一次見到了活的雪,廣州的同學第一次見到了半空的雪着落成功,沒有變成雨。人類的認知真是件奇妙的事。

初一時的英語課,年輕而暴躁的英語老師教他們學習spring,summer,autumn,winter以及十二個月份的英文單詞。她點丁嘉起來回答問題:這四季分別是哪幾個月。丁嘉想了想,說一二三是春季,四五六是夏季,七八九是秋季,十、十一、十二是冬季。結果那節課丁嘉是站着上完的,MISS陳大發雷霆,将丁嘉狠狠罵了一頓,最後得出一句含着兩個idiot詞根的短語。

其實并不止丁嘉不明白,班上那些未曾南下的學生都不能說出春天是三四五、夏天是六七八、秋天是九十十一、冬天是十二、一、二的這個準确答案。

僅僅是“季節”這麽最簡單的客觀存在物,人們都會對它有着不同的體會和理解,更別提世界上其他更高層次的東西。人與人之間,想要相互理解實在太過困難。有時候自以為是的将心比心,其實什麽都不是,人與人之間,如同天上的星辰,看似挨得很近,其實相互之間都有數以光年計的距離。但有一份相互靠攏的願望,就十分可貴了。

丁嘉以目所能見的速度消瘦,眼睛變得很大。很多人都開着玩笑說,丁嘉,你終于肯減肥了。雲煙、陳雄縱然十分關心他,卻也不能明白他的苦惱,也不能為他排憂解難。

在301寝,曾經說到過丁嘉的減肥。雲煙年紀小,卻愛在丁嘉面前沖大哥,他有一回坐在下鋪,招呼來坐自己腿上。丁嘉很害羞地坐了下去,雲煙痛得龇牙咧嘴,慘叫連連。

陳雄便當着雲煙的面,将丁嘉一把抱了起來,繞大桌子走了一圈,表情輕松地說:“雲煙這細胳膊細腿的,只抱得起小學二年級以下、發育不良的孩。”丁嘉紅着臉不吭聲,他覺得雲煙在這次吃癟裏面,自己要負一定的責任。

陳雄說:“我也一百七十斤,但誰能說我胖?你就是缺乏鍛煉,像注水肉,又軟又泡。”不僅不胖,一米九四的陳雄還覺得自己有點瘦,打架的時候,僅僅憑借一屁股把人坐死也是很霸氣的。但對那些論壇上的小零來說, Caesar 的身形登峰造極,完美如神造,缺一分則瘦,增一分則肥,當然要是增在屌上……天哪,那是天神下凡來配種,來創造人類!

但是丁嘉卻并不打算減肥,問他原因,丁嘉沉默了好久才說,他在生下來三天後,被他母親扔在馬桶裏,如果不是靠這一身小肥肉卡住了,他就被沖進了地下水道。這身肉,是他的铠甲。所以,他不減。

這些天以來,大家都很忙,要應付英語四六級考試,連雲煙都假惺惺地翻了一把英語詞典,背了個abandon的用法,丁嘉只象征性貢獻了三十塊錢的考試費,陳雄很有自知之明地沒去。全國每年都有學生因為英語四級不過拿不到畢業證而跳樓,這些血跡斑斑的反抗成功威脅到了教育部,造福了不少學弟學妹,本校也順應潮流,已在去年已經取消了這個規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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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嘉的飯量陡然減少,雞蛋也提不起他的興趣。對丁嘉的這種變化,雲煙表示是好事,無知者無畏亦無憂,對嘉嘉來說,有煩惱是成長的表現。

這個時候,周肅正正式請三人去他的房子裏作客,還給寝室留下了他家的兩把鑰匙,然而這樣也依然未能讓丁嘉高興起來。劉迪明的話一直像陰霾一樣罩在丁嘉的心頭,無論丁嘉做什麽,哪怕心思被轉移,總會半途上想起這回事,讓他感到壓抑和痛苦。

周肅正的房子收拾得幹淨整潔,一走進來衆人都發現了一件事,寝室長是個愛好風雅的人,只可惜被301的成員拉低了品位。

看着那一滿架的CD,丁嘉這才發現略顯呆板的寝室長居然是個愛聽歌的。CD很雜,有流行樂壇的周傑倫、西城男孩、夜願,也有一些古代戲曲,這些咿咿呀呀的唱腔他分不清劇種,也聽不懂歌詞,然而這樣凄切委婉,總讓他覺得故事的主角沒有一個好結局。

雲煙很內行地說起某張CD的發行量,周肅正實話實說:“我不懂音樂。”

丁嘉問:“那你買這麽多碟幹嘛?”

周肅正沉默了一會兒,說:“家裏太安靜了,不習慣。”

這些碟都是随便買的,老板給他介紹什麽,他就買什麽,這些流行樂雖然都爛大街了,但在周肅正耳朵裏是陌生的,這就夠了,因為他左耳進右耳出,或者這些音符根本就沒能進入他的領域之中,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他大概只是為了給房子一個交代,讓房子知道這裏住了一個人。

周肅正還親自給大家弄了一頓飯,五菜一湯,食材豐富,味道一般,說不上好吃,也說不上難吃,反正是能吃。看着寝室長系着圍裙,一幅能幹的模樣,丁嘉突然想到自己要離這個人越來越遠了,心中十分難過。

炒的雞蛋,丁嘉并沒有吃上多少,周肅正問:“不合胃口嗎?”

丁嘉突然流下了眼淚,說:“很好吃。”

周肅正沒說話,默默給他夾了幾筷子。

雲煙見狀也夾了一小塊,邊吃邊想,味道很平常啊,也沒好吃到《中華小當家》裏面令人淚流滿面的地步嘛!

那天是周六,吃過午飯後,陳雄就和雲煙用周肅正的臺機和筆記本打起了游戲。周肅正最大的房間做了書房,丁嘉發現專業書籍并不算多,密密匝匝的一排經書赫然映入眼簾,《觀世音普門品》、《地藏經》、《佛說大乘無量壽經莊嚴清淨平等覺經》、《地獄衆生圖》、《蓮池大師戒殺放生文圖說》、《善財童子五十三參》、《天眼第一·阿那律尊者》等佛教入門書籍,圖文并茂,倒像是小孩子看的連環畫。

丁嘉抽出《地藏經》,看了看各類佛菩薩尊者為了自己的母親上天入地的種種孝行,丁嘉一陣眩暈,将書丢在一邊,再也看不下去了。周肅正撿起書,又放回書架上,輕聲說:“《地藏經》是一本孝經。”他還欲再言,卻見丁嘉興致缺缺,只得閉了口。

因為有心事,丁嘉這些天一直未能睡好,那個随時會來的“男朋友”簡直是懸在他頭上的一把劍,讓他坐立不安,連覺也睡不好。丁嘉在沙發上靠了靠,合上了眼睛。

也不知過了多久,丁嘉再醒來的時候,房間裏光線十分昏暗,他疑心天黑了,卻是周肅正将百葉窗簾拉了下來。再一細看,丁嘉吓了一跳,因為周肅正就一直坐在他對面,入神地坐在幽暗中,一動不動,仿佛一尊靜物,不知在想些什麽。丁嘉心想,他坐這裏多久了?客廳裏一片寂靜,仿佛時間已經靜止,只聽得到房間裏隐隐有游戲的厮殺聲。

丁嘉動了動,卻發現渾身麻軟,周肅正這才神思回轉,遞給他一杯水。

丁嘉這才覺得口渴難耐,就着他的手一口氣飲完,有些納悶地說:“你怎麽知道我要喝水?”這水有些溫,是周肅正特意為他晾着的。

周肅正看了他一眼,說:“你說了整整兩個小時的夢話。”

丁嘉大驚,忙要坐起來,但是腿腳一麻,差點從沙發上滾下來。

此刻,他腳下如同一萬只螞蟻在啃咬,動彈不得。周肅正起身,坐到了沙發邊,将手伸向丁嘉的腳心,将他的腿慢慢放直,擱在自己的大腿上,揉捏了起來。

丁嘉面紅耳赤,但此刻睡得渾身無力,只能一動不動聽人擺布。周肅正手指修長,揉捏的力度不大不小,十分合适,仿佛幾萬福特的電流穿過全身,流過脊梁,丁嘉一個抽搐,呻吟聲脫口而出,他感到寝室長手下一頓,似乎是怕弄疼他了,那手過了幾秒鐘才複繼續動作,卻有些僵硬了。丁嘉的羞恥心和腳心的觸感一同蘇醒,忙蜷回腿來,紅着臉問:“我都說了些什麽?你不生氣吧……”

丁嘉的嗓音本就柔和,現在剛剛醒來,帶着一點羞怯的嘶啞,聽着更是十分綿軟。

周肅正走到窗前一擰,百葉窗頁一翻,屋裏頓時天光大盛。背着光的周肅正站在窗前,那樣子說不出的好看。他似乎心情很好,對丁嘉說:“我不生氣。都是很好的話。”

丁嘉一陣欣慰,但想到某件事,心中又難過起來。他如果離那個人太近,就必須離寝室長遠一點。一個人不管交的是交女朋友,還是男朋友,一旦确立了關系,就不該再對他人有非分之想。千般的好,只能給那一個人。可愛情該與友情對立起來嗎,丁嘉又陷入了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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