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丁嘉掏出手機後,發現了一件不幸的事,動感地帶給他這位尊敬的用戶發來短信提醒,他卡中餘額還剩下三毛錢了。
丁嘉手機裏存入了上百個號碼,還開通了在陳雄看來十分奢侈的每月五元的來電顯示,以2元/首的價格下載了二十多支歌,給他們每個人設定了不同的鈴音,可那些花哨的音樂卻從未響起過。除了逢年過節群發的祝福,他鮮少收到301寝室成員之外的訊息。丁嘉的話費極省,正如他盼着QQ被盜一樣,他也盼着某一天誰和他煲電話粥,有機會花掉一筆巨額電話費,可惜一直未能如願。若全國人民的話費單都和他一樣簡潔,估計移動公司早已宣告破産了。包月500條短信他用不到1/10,其中大多數耗費在回複雲煙和陳雄的帶飯帶面帶煙上面。在這個學期初,外公給他交了一百塊錢的話費,中途他還未充值一次,如今到了節骨眼上居然只剩下三毛錢了!
只有三毛錢話費的手機就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太太,一打就死。幸虧還有短信可發。于是丁嘉給雲煙去了一條短信後,他向這個卷發男子笑了笑,說:“已經通知他了。”
聽了這話,雖然未見到雲煙本人,但男子的表情立即發生了急劇的變化,目光如鷹隼,面部有些迫不及待的抽搐,不停地舔着嘴唇,仿佛十分口渴的樣子。
丁嘉将床頭的一瓶礦泉水擰開後遞給他,就像那天學騎車時周肅正的手掌打了水泡、血泡,丁嘉幫他擰瓶蓋一樣。
這男人一口氣抽下大半瓶,大聲咳嗽起來,劉迪明露出個嫌惡的表情,想要去開門。
結果那男人勃然色變,瘋狂地咆哮道:“他要不來,你們今天誰都別想走!”
劉迪明面色煞白,冷汗涔涔,愣在了那裏。丁嘉趕緊對那個男人說:“你不要着急,我給他發短信了,他馬上就會來了!”
那男的這才又坐了下來,面色黑青,抿着嘴一言不發。
劉迪明已騎虎難下,只得硬着頭皮拉了一把軟凳坐下,丁嘉忙沒話找話,有一搭沒一搭問一些沒營養的話題,那男人的回答十分潦草,心不在焉,半天說不上一兩件故事來,這讓丁嘉心中有些犯嘀咕。
既是十分重要的朋友,那麽說起雲煙的往事,理當如數家珍。丁嘉有這個自信,許多年後,他向人說起301寝室的每一位成員,依然可以如同黃河決口一樣滔滔不絕。
丁嘉有一搭沒一搭聊起雲煙在這邊上大學後的事,以誇獎為主,報喜不報憂,說雲煙多麽聰明,多麽有生意頭腦。劉迪明聽得十分郁悶,卻一聲不敢吭。
在大一之後的那個暑假,雲煙沒有回家,他制作了一批學校周邊的地圖,準備賣給新生,2元一張。本省地廣人稀,重點大學屈指可數,因此本校獲得的教育資源得天獨厚,到2008年丁嘉本科畢業時,國家替本校償還了38億的債務,這讓其他學校十分不滿,怨氣沖天。撇開那些兼并的小院校不談,僅本部這一片就有三個公交停靠站點,校區如此廣袤,新生極易迷路,那時候雲煙打了個開水就找不到回寝的路了,還是一個善良的學姐将他送了回來。雲煙知恥而後勇,以此為契機,萌生了制作收費地圖的念頭。那時的手機功能單一,尚無電子地圖可用,雲煙便是趕在了此項科技發展的最後一輛末班車。
僅靠賣地圖賺不了幾個錢,雲煙決定多花點心思,重複盈利。那年八月底,趕在新生入校之前,雲煙帶着陳雄、丁嘉走進了校園對面的情網旅社。這條街上小吃紛紛,旅館林立,是每個學校旁都有的“堕落街”的風物。起先大一開學時,丁嘉畏懼中學的欺壓重現,不敢住讀,他外公丁教授勸誡良久,讓他多參加寝室活動、社交活動,而後丁嘉才嘗到了住宿的甜頭,偶爾回家總是對寝室成員贊不絕口,丁、齊兩位老人家十分欣慰。如今雲煙勤工儉學,丁嘉一提,二老自是十分贊成,囑咐丁嘉一定幫助雲煙完成這項任務,如果有困難,二老會施以援手。丁嘉于是和陳雄一起,為雲煙保駕護航。
前臺的老板一見三人組氣勢洶洶殺進來就慌了,忙站起來說:“我們今年的保護費已經交了!”雲煙解釋,他們不是來收保護費的,而是收贊助費。老板看着一臉殺氣的陳雄,驚恐萬分,話都講不利索。雲煙後來才了解到,現在的黑社會與時俱進,宰錢也不叫“收保護費”了,而改口“收贊助費”。雲煙花了很大的氣力,才向老板說明狀況——就是他們給雲煙一百塊錢,雲煙将他的旅社做在地圖上,将來學生們出來尋樂子,會循着地圖優先在他這裏開房。這筆錢有些老板給錢給得很痛快,有些則是随手打發,有些猶豫不決但又畏懼站在一旁的陳雄,害怕這是黑社會玩的新花樣,所以雲煙的創業十分順利,一個星期下來收到了三千多塊。
地圖賣出去了大概兩百多張,雲煙以色相為犧牲,在女生寝室門口一站,頃刻間就銷售一空了;陳雄則黑着臉去敲門兜售,效果也很不錯;丁嘉原本一張也沒賣出去,十分沮喪,後來不知哪來的土豪讓一個小孩将他手中的五十份地圖全買走了。握着這筆錢,丁嘉高興得天旋地轉,立即打電話給他外公外婆報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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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老聽得老淚縱痕,這些零星的進步,對普通孩子來說不值一提,可對丁嘉來說,卻無異于阿姆斯特朗從地球向月亮的那一步。他們不能照顧丁嘉一生一世,在他們離世後,丁嘉還要獨自在這個世界過上一段很長的時間,如果沒有與這個世界鬥争的勇氣、與這個世界握手言和的技巧,丁嘉是很難生存下來的。欣慰之餘,這份憂慮從未離開二老的心頭。
雲煙還曾經給在走廊裏給男生們剃頭,陳雄又去幫忙招徕生意,他黑着臉喊一聲:“剃頭不?”吓得一些膽小的男生尿褲子,大有清兵入關之初“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的性命之虞……
走廊裏的一地人毛讓宿舍科十分不爽,有幹部前來質問:“這位同學,你上大學是為了什麽?不要本末倒置!”
雲煙懶洋洋地說,他上大學就是為了摸清大學生的消費習慣,将來好賺他們的錢。
“他怎麽還不來!”那男人打斷了丁嘉的追憶往事,憤怒地踢了一腳客房中的茶幾,十分不禮貌。這人所表現出的狂躁,與他的年齡和外表一點也不相符,不過是五分鐘,他似乎要暴走了。
劉迪明坐在一邊一聲不吭,丁嘉突然想到了一件不好的事:“雲煙是……欠了您的錢嗎?”如果真是那樣,豈不是騙雲煙來羊入虎口!
那個男人陰沉着臉否認了,丁嘉這才松了口氣。男人對丁嘉說:“給他打電話。”這命令的口吻令丁嘉十分不爽,他這個電話一打就停機了,萬一外婆有事找他卻不遂,該多着急啊!那時候,移動說停機就停機,沒有現在24小時內接聽的功能。
見丁嘉遲疑着半天不動手,那男人一把搶過他的手機,在電話薄中翻找起來,找到一個雲煙的號碼後,立即撥通,可惜是空號;再一看,還有幾個署名“雲煙2”、“雲煙新號”、“雲煙又換了”、“本學期的雲煙新號”的號碼,這個男人一一撥過去,有些是空號,有些已經易主了,這男人氣急敗壞地對丁嘉說:“究竟是哪個?!”
此時此刻,就算遲鈍如丁嘉,也發現這人不對勁了。丁嘉抑制住氣憤,平靜地說:“你自己找啊。”
打過電話後,有短信提醒,丁嘉的話費只剩一毛錢了。這人從最新的短信中找過去,果然找到了“雲煙8”,便用他自己的手機撥了過去。可惜他一撥過去,雲煙一秒不到就摁斷了。
來歷不明的電話,雲煙從來不接。因為這些極有可能是學生會分配下來的工作。
大一的時候,雲煙首次領略了一邊出又亮又白的太陽、一邊下着鵝毛大雪的光景,那一刻他驚詫萬分,一擡頭看天,頓時白光四炸,亮得他兩眼一黑,突發性失明了。就像聖鬥士對天出拳一樣,他以目視日,受到了神祇的懲罰。那一回,雲煙足足瞎了十分鐘,心裏怕得要死。在這種天氣下不戴墨鏡外出,極易雪盲。本校有一點十分無恥,大學過後,美其名曰“鍛煉新生”,校園的雪不請清潔工,都由大一新生來鏟,雲煙拒不出行,德育分扣得精光,被通報批評了十餘次,到了記過的地步。後來雲煙為了挽回此節,答應了本院學生會迎新的要求,一邊向學妹們介紹校園風情,一邊賣他的地圖。他迎新的時候應衆人之需穿了一回裙子,比其他迎新的成員多3分。與學生會清賬之後,陌生來電,雲煙一概不接,他可不想再被抓丁。
這男人将丁嘉的手機使勁擲在厚厚的地毯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丁嘉忍着怒火撿了起來,撿起來之後,發現屏幕還能亮,郁悶地揣回身上。丁嘉大一的手機是個三星,一個遠親送的大學升學禮物,被偷之後就買了諾基亞。手機再好,防摔防水也不妨偷。
丁嘉已經打定主意不幫他找雲煙了,這人根本就不懷好意!他不停向劉迪明使眼色,兩人一走了之,他就不信這男人能同時攔住兩人。可一向聰明的劉迪明此刻卻對他的暗示熟視無睹,似乎一門心思要等雲煙來。
想到雲、劉兩人關系不好,丁嘉起身,開門要走。可是劉迪明卻站了起來,十分緊張地問:“丁嘉你去哪兒?”
丁嘉不高興地說:“你自己等吧,我先走了。”他要去給雲煙報個信。
那個男人也陰着臉說:“不準走!”
劉迪明忙說:“他要找的人其實是雲煙,不是你。等雲煙來了就放你走,你、你不會有事的!”
雖然劉迪明苦苦挽留,但這個男人絲毫不買賬,一點好臉色也不給劉迪明:“你怎麽辦事的,要你找301寝室的美人,你他媽從哪弄來這麽個胖子?你以為他身上穿個301的衣服就能充數了?!我告訴你們,如果今天美人不來,你倆一個都別想走!”
丁嘉此時此刻算是看出來了,這兩人是一夥的,劉迪明将雲煙賣給了這個男人。在這樣一個幽暗的賓館裏,會發生怎樣見不得人的危險事件,丁嘉不敢想向。
雲煙長得這麽漂亮,說不定這人要割他的器官去賣,不行,絕對不行!
他奪門欲跑,劉迪明卻從後面死死抱住了他,有些哀求地說:“丁嘉你別走,我保證你沒事,他不是找你!他就找雲煙,雲煙不是想賺錢嗎,這個人他有錢……”
丁嘉已經氣得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恰在這個時候,他手機響了,來了短信。丁嘉還未騰出手來接,那個男人卻飛一般蹿過來将手機搶去,看着他突然欣喜若狂,丁嘉的一顆心都沉入了太平洋。
雲煙在短信上說,他馬上就到了。
上一次五大三粗的陳雄尚且有生命危險,雲煙小手小腳又會遭遇怎樣的不測……丁嘉一想便毛骨悚然,他發瘋了一般地掙紮,可惜劉迪明将他牢牢箍住,怎麽也不讓他離開。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兩人掙紮扭打了十多分鐘,丁嘉精疲力竭,一顆心十分絕望。
是他把雲煙騙過來的,他是這兩人的幫兇。是他害了這親如兄弟的朋友……
丁嘉踉踉跄跄走到窗臺前向外望去,遠遠的一個小點,那正是雲煙向君怡酒店走來。丁嘉沖着那個方向大聲喊:“雲煙,雲煙,不要過來——”
七樓的風很大,聲音很快被吹走了。下面的那個小人影一步一步走過來,沒有停下的意思。
丁嘉繼續喊着:“不要過來——”
劉迪明和這男的此刻都走到了窗邊,循着丁嘉的喊聲向那邊看過去,他們并不阻止丁嘉的吶喊,因為在這樣的風聲中,一切都是枉然。
雲煙接到丁嘉的短信後,做了個面膜。并非他臭美,而是本地氣候幹燥,他一年四季幹枯得臉疼,嘴疼,只有嘉嘉才能在這個風大的城市保持着永遠的珠圓玉潤,冰雪骨肉。
丁嘉喊他去君怡酒店,沒說什麽事,可他正好閑着,就過來了。風中似乎有人叫他的名字,雲煙小心翼翼一擡頭——他再也不敢直視太陽了,天空碧藍如洗,萬裏無雲,那喊聲似乎有如一個遙遠的夢。
雲煙一步步向前走着,丁嘉覺得耳邊突然響起了倒計時的鐘聲,屬于教堂的鐘聲。
丁嘉突然之間升起了一個念頭,如果從這裏跳下去,雲煙會不會就此停下來?
他是否會像一個閑人一樣,看看這個墜樓者的熱鬧?
就這麽一跳,腦漿迸裂,像一個摔得汁水四濺的爛番茄,肯定會圍上來一群好奇的人,可雲煙會望過來嗎?
一眼,哪怕只看一眼就好啊。一眼,他就死得其所。
丁嘉低頭向下看去,下面的景物突然變得十分清晰,那種眩暈的感覺也沒有了,七樓的高度也不像想象中那麽遠。丁嘉突然想起了材料學院那個為情跳樓的學生,他這一刻明白了,那學生跳樓是為了某一個人,為了某一件事。
有些事比死亡更可怕,有些人比死亡更重要。要不然,他好端端為什麽要跳下去呢……
劉迪明驚恐地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顫抖着拽住窗臺上的丁嘉,大聲喊着:“丁嘉你下來,你下來啊,丁嘉——”
可是這一刻,劉迪明的體力沒能掙過丁嘉。剛才門口的對抗,他已經體力衰竭了。算起來,他能掙過體重162斤的自己,已經算是蠻不錯了呢!丁嘉輕蔑地瞥了一眼劉迪明,這個昔日的好朋友吓得臉色慘白。他也會有苦苦哀求自己的時候啊……
聽着窗外的呼呼風聲,丁嘉心想,這一次,我贏了。他擡頭,又看見了麗人島那鵝黃色的房子,隔得這麽近,以後卻再也不能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