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丁嘉本來想好好安慰一下寝室長,大丈夫何患無妻,但是他一轉身,卻已經見不到周肅正的人影了,想必是又回了麗人島。
丁嘉心情有點惆悵。自從有了麗人島,這個寝室于周肅正而言,就只是一個驿站,偶爾停留。現在他就像舊社會的外室,天天盼着老爺回家,一旦得到點風吹草動的消息,就開始拼命搞衛生,對鏡貼花黃。
現在周肅正偶一回寝,丁嘉都有種中獎的驚喜感。雖然他也能與陳雄、雲煙一起去麗人島看寝室長,但那意義不一樣。就如同你願意跋涉千萬裏去看一個人,但還是希望那人主動向前走上一兩步的。
三人一起去水房占了三個水龍頭沖了個涼水澡,回來後丁嘉沒找到那件他寶貝的301的寝服,只得套上了一件白色的老頭衫。去年夏天的衣服,現在已經很寬松了。這種老頭衫是全棉的,質地親膚,可惜一下水便沒了型,皺皺巴巴的,白得也不純淨,像豆腐幔子一樣的蒼白色。但這破布一上丁嘉的身,襯得他周身白淨如玉,仿佛一個六月的雪人,堆坐在床沿上,在燈光下泛着白光。
雲煙換完衣服後,就将丁嘉撲倒在床上,将臉貼在丁嘉的肚皮上,半晌不吭聲。
丁嘉以為他還記恨着自己在麗人島污蔑他抽煙一事,便有些愧疚地摸了摸雲煙的頭發,說:“早上錯怪你了,寝室長變小氣了,他自己抽煙怎麽不給你一支?”
雲煙就知道丁嘉壓根兒不明白自己的心思,便伸手在丁嘉胸前掐了一把,丁嘉疼得“哇”了一聲,迅速縮回手,捂住了自己的胸部。
丁嘉有些虛僞地說:“你好多心,你和寝室長在我心裏……一樣重要。”
雲煙原本已忘記這回事,一提就冒火,說:“那劉迪明呢?”
提起這個人,丁嘉的口氣十分失望,他望着周肅正的床板說:“他不好。”
雲煙酸溜溜地說:“人家奔走在為同性說媒的光榮大道上,怎麽不好了,多高尚啊!還賺了那麽多錢,肥得流油!”
丁嘉覺得雲煙有時候傻兮兮的,只見賊吃肉,沒見賊挨揍,為了點錢,劉迪明的屁股都被人打爛了。然而,就算劉迪明造福全世界的同性戀,國家主席也給他發獎,丁嘉也不覺得好。
雲煙不信,瞪着一雙杏眼問:“為什麽?”
丁嘉又摸回到雲煙的頭上,痛心疾首地說:“雲煙你記性怎這麽差?回頭給你買包瓜子補補腦吧——你忘了,他差點害死你呀!”
聽了這話,雲煙心中感慨萬千。
起初丁劉二人情比金堅,藕斷絲連,越挫越勇,像梁祝一樣,雲煙覺得自己像個橫刀奪愛的馬文才,又怒又氣,本來心灰意冷,不再幹涉了,沒料到沒了外力的阻礙,這倆人內部出了問題。這讓雲煙對中國那些古老的諺語又有了不少領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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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來,丁嘉窩囊得令人發指,讓雲煙徘徊在被氣死的邊緣,然而丁嘉的底線低是低了點,卻不是沒有。劉迪明對他差一點,沒關系;可是害了雲煙,他就無法再安之若素。
我果然比那人渣的地位高一點。
雲煙喜滋滋地想着,擡起頭來看了幾秒丁嘉雪白的面龐,含着笑半晌沒說話。他直起半截身體,将丁嘉身上那件老頭衫從腰際向上卷到了胸口處,裸露出雪白如玉的肚皮,并将臉貼了上去,埋在丁嘉胸前。一到夏天,丁嘉的肉身就變得格外冰爽涼快,仿佛真是個雪人一樣,雲煙特別喜歡趴上去。
肉太軟,雲煙的臉埋得有點深,聲音通過肉體傳聲之後,嗡嗡然如老頭:“這件事他化成灰我也記得。劉迪明大一的時候就害你,你怎麽到現在才醒悟呢?”
丁嘉想了想,澀澀地說:“有些人就是對朋友不好,沒辦法的。但至少他還把你當朋友看。”
雲煙心中有些難過,說:“嘉嘉,你不要撿到籃子裏就是菜。從前你是沒得選,所以遇上這麽個‘朋友’就當成寶。可現在,你有了我們。我們幾個空谷幽蘭,高風亮節,歲寒三友,卻和劉迪明這種人渣一樣上你的席,那也太侮辱人了吧。”
丁嘉“嗯”了一聲,将雲煙的後腦勺往旁邊推了推:“你說得對。雲煙快起來,很熱啊。”
雲煙從丁嘉身上滾下來,仰面向上,略長的頭發散了一床,修長的手指向下游走,握住了丁嘉的敏感處,說:“嘉嘉,你去割了吧,變完性嫁給我。”
丁嘉聽得胯下一痛,猛地坐起來,曲腿,捂住自己的褲裆,驚恐萬狀:“你怎麽不說你變了性來嫁給我呢?”
雲煙一笑:“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我要是女的,你早就像武大郎一樣被西門慶給殺了。”
看着雲煙這一幅“我有奸夫我自豪”的嘴臉,丁嘉将他轟下自己的床。
在一邊剪指甲的陳雄說:“争個毛啊,都割了來給雄哥暖床,環肥燕瘦,哥不挑。”
雲煙罵了一句卧槽,美不死你。
丁嘉覺得陳雄太貪心了,好處都讓他一個人占了,剩下寝室長孤零零一個人怎麽辦。
陳雄說:“老周?老周割了我也要啊,當大老婆。”
恰在這時,有人推門進來。正是陳雄口中的大老婆人選。
丁嘉見他去而複返,心花怒放,唯恐天下不亂,立即告狀:“寝室長,陳雄志向高遠,要娶你做他的大老婆!”
聽了這句話,周肅正愣了一秒,一臉無奈:“口味真重。”
陳雄卧槽一聲,甩下指甲刀要來揍丁嘉,雲煙一側身,給他讓開一條道。
陳雄一把将丁嘉按倒,騎在身下,開始撕臉皮。周肅正看着胡鬧的二人,微微皺眉,雲煙則斜着眼,不動聲色觀察着周肅正的反應。
意識到周肅正發現了自己的窺探,雲煙忙問:“怎麽回來了?”
周肅正說:“那邊停水了。”
丁嘉心中歡呼,他從未覺得停電停水有這麽美妙過。
陳雄見丁嘉臉頰都紅了,越被扯越開心,心想嘉嘉的腦子可能真有毛病。
這是本學期的最後一夜,熄燈之前,雲煙在床上看着幾張南下的火車票。他已經兩年沒回去了,這次若非有仇在身,也不會跑回去遭人嫌。相看兩厭的一家人,想起來就頭疼。
第二天上午十點鐘,有本學期最後一門考試,但03建築系的學生在九點左右便到了考場,都在談論着去鼓浪嶼的事。班上有30個學生,這次有一半的人會去。
“丁嘉你不去嗎?”一個叫黎敏的女生說,“蘇州先不急着去啦,反正大三要在那邊呆兩個星期。”
大三上學期,全班會在承德和蘇州分別呆上兩個星期,研究中國古典園林。
丁嘉有些猶豫,又有些心癢。
小學、初中時代,學校也曾經組織過旅游,可惜留給丁嘉的回憶并不愉快。三年級的時候,學校組織學生去北京玩,這是一場盛大的活動,全校老師都傾巢出動,連炊事員、校醫都随時待命,畢竟跨了好幾個省,須得準備萬全。
同學們都很興奮,好多人都是第一次去首都,***前的升旗儀式、萬裏長城、前朝的皇帝和妃子們住過的故宮、慈禧老太後的頤和園、毛爺爺的遺體……這些以前只出現在電視和書本中的風物,如今他們也能親眼一見啦!
丁嘉很高興啊,北京将成為他游歷的最遠記錄。可是臨出發前的一個星期,班主任邬老師卻說,基于安全考慮,這幾個人就不要去了。接下來,她念了幾個名字,其中就有丁嘉和楊超。楊超過于活潑好動,又不服管束,一旦跑丢,那真是大海撈針,猴子撈月,高壓鍋裏撈餃子,屁都撈不着;丁嘉太笨拙,一旦走失,那也是泥豬入海,無跡可尋。
丁嘉雖然難過,卻水平如鏡,每天上學放學,若無其事;可丁教授還是從別的小朋友那裏得知了消息。丁教授向校方遞了保證書,出了任何事,學校均無須擔責。丁嘉終于和大部隊一同去了北京,丁教授和齊教授也一路随行。
從北京回來之後,空蕩蕩的校園裏,丁嘉看見一個人蹲在兵乓球臺上玩的楊超,忌憚之餘,心中升起一絲愧疚,仿佛他做了抛棄戰友的逃兵。丁嘉給了楊超一個毛主席像章,楊超以為他來炫耀,遂又揍了丁嘉一頓。
好在與楊超所結的是善緣。昔年所有的不美好,都因幾罐蜂王漿而被釀造成糖。書上說,過程比結果更重要,沿途的風景比目的地更迷人。可對丁嘉來說,倘若從頭到尾,一慘到底,回憶全是苦澀;而只要有個happy ending,過程中一切的遺憾、錯過、誤會,他都能忍受,這些痛苦甚至會因結局的完滿而變得珍貴。
結局的美好,有着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過程和結局,至少有一樣美好,才能不負人生。
高考之後的七月裏,一部分人複讀,一部分人苦悶,剩下的一群人去旅游。有人問,丁嘉你才考了三百八十多分,只能上專科吧。關于教授子弟的福利,丁嘉供認不諱。之後的氣氛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丁嘉為自己的開誠布公感到後悔。
丁嘉高中就讀的只是普通班,這一屆考上重點大學的只有兩人,十年螢窗雪案,最後卻不如一個癡笨的丁嘉,這令不少人郁悶了一把。這個事實大家并非不能接受,只是終究不快活。
這場旅行,也自然不會太惬意。
但現在不一樣了,丁嘉覺得自己已經消滅了被排擠的理由。
他曾在外婆的舊明信片上見過鼓浪嶼,南國的金色陽光,碧綠的海水,小巧精致的島嶼,鋼琴博物館,茂盛的熱帶植物,私家小花園。大家和和氣氣,熱熱鬧鬧出去玩一趟,多開心。
可惜寝室長不去。
那樣的好風景,倘若只能由自己一雙眼睛來看,實在太過遺憾。就像吃獨食,注定吃不香。所以丁嘉就不去了。這個理由,說出來有點可笑,因此他一直保持沉默。
因為一旦講出來,寝室長可能會說,你若想去,就去吧。
這樣的回答,會讓丁嘉不知如何是好。
進了本層的洗手間,丁嘉看見吳泾在廁所裏抽煙。
吳泾是新手,抽煙的樣子很滑稽,像一條初次出門執行任務的龍,在行雲布雨的過程中,時而煙塵滾滾,時而偃旗息鼓,搞得在下界求雨的老百姓很詫異。
“怎麽了?”丁嘉問。
吳泾面容悲切,一張口說話,淡藍色的煙霧就從鼻孔和嘴裏噴了出來,咳嗽個不停,眼淚都嗆出來了。
好半天,吳泾才開口:“我真搞不懂,她寧可冒天下之大不韪來偷看我,為什麽卻不願光明正大和我在一起。”
丁嘉也不懂了。
教室裏,劉芷心情很差,和誰說話都沒聲好氣。
劉迪明有病在身,只能由她作為班幹代表前去鼓浪嶼,她原本答應了,結果就在今天早上,吳泾好死不死來表白了。
僅僅只是表白,劉芷是不會這麽火冒三丈的。
吳泾是個細高的南方人,腿腳細長,眉眼細致,鼻梁也細,嘴唇薄薄的,皮膚微黑,巴掌臉,毛絨絨的板寸,秀氣而飒爽,成績很好,雖然在球場上總被人撞飛,但好歹還是個運動少年。在這個男女比例嚴重失調的工科院校,他還能被女生倒追,說明了外形條件還是不錯的。
吳泾愛在劉芷面前揚聲說話,奚落劉迪明,替她鳴不平,顯得十分幼稚,令劉芷有點尴尬,但總體說來,被他追求并不是什麽丢臉的事。
可吳泾是這樣表白的:“你喜歡我就直說啊,幹嘛還偷偷跑到男寝看我上廁所?女生還是要講矜持,現在給你一個機會免費觀光,要不要啊?”
吳泾是福建人,普通話有點灣灣腔,劉芷經常和他說不上兩句就被他拐跑口音,得呸呸呸好多口才能複原。
在吳泾看來,聽了這麽幽默含蓄、痞痞不羁的表白,劉芷一定會面頰紅紅像個可愛的小蘋果,一臉羞澀跑開。
可是聽到了這項流氓罪的指控,劉芷怒了:“吳泾你說清楚,我何、時、何、地、偷看你上廁所?”
吳泾一見這反應不對勁,也慌了,磕磕巴巴地說:“就、就是昨天上午啊,你扒在男廁門口……”
還說,還說,你他媽還說!劉芷在心中狂罵,這人就不懂隐惡揚善嗎?!
昨天,她和丁嘉一起去看望劉迪明,等丁嘉的過程中,她百般無聊去參觀了一下男廁,看看格局和女廁有什麽不同,發現多了幾個洗(xiao)手(bian)池,僅此而已。
一場科學的求知,卻被吳泾扭曲得如此下流。還以此為要挾,仿佛她不答應,他就要将此事張揚出去,當她劉芷是吓大的嗎?!
何意百煉鋼,化為金剛炮。劉芷的拒絕只有三個字,但吳泾已經崩潰了。
丁嘉心想,難道是“請自重”……
劉芷說:“滾犢子。”
于是吳泾屁滾尿流。
丁嘉心中戚戚,他要有了喜歡的人,就默默放在心裏,絕對不表白。
被拒的下場太慘了,丁嘉覺得自己承受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