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兩千年前,在黃土滾滾的驿道上,郵差策馬奔馳,噠噠的馬蹄至今響在歷史的心坎上。千百年來,硝煙難熄,風塵難靜,家書抵萬金;偶有太平,驿寄梅花,魚傳尺素;從古時候人們企盼家書,到如今的中學生們翹首以待筆友回信,迫切的心情,千百年來不曾變過。任何年代,失去親人、愛人的消息,都是一件折磨人的痛事;通訊工程的發展與進步,是人類為了自身情感作出的巨大努力。郵差一如天際的白鴿,在百姓心中純潔無暇(限于2014年之前),因此中國郵政看起來比農工商建這種純商機構顯得更有文化、更有人情味。這種幻覺讓校長同意了郵政入駐本校,亦培養了本校學生的儲蓄習慣,他們對中國郵政長久以來的依賴性直到參加工作才被糾正。(因為工資由建行代發……
SO雖然工行和建行都近在眼前,但陳雄和雲煙的學生思維作祟,揣着八萬塊、頂着烈日,走了大老遠才找到了一家中國郵政儲蓄。
兩人存完錢之後,就在一處陰涼地方等周肅正和丁嘉。
雲煙看見那兩人一前一後過來了,周肅正在前,身後的丁嘉被甩開了十多步,垂頭喪氣,滿腹心事,步履沉重。
雲煙将存折和剩下的兩萬塊都交給周肅正,說:“密碼是301301.”
四人向學校的方向走去,原本從西校門進是最近的一條路,但是陳雄和丁嘉買的水晶相框還寄放在禮品店中,要拿去給周肅正,只好走了一趟南門。
路過南門的時候,二十多名男男女女穿着學士服在照相。每個人都黑着臉,站得筆挺,莊嚴肅穆,沒有群體的傷感,也沒有一絲笑容,遠遠望去像一群寂靜的烏鴉,不容靠近。
大多數班級的畢業早在6月底就結束了,這個班因某件集體事件而被迫延遲畢業,純屬意外。
“還有兩個男生在監獄裏。”周肅正說。
丁嘉聽了這話,擔憂地看了陳雄一眼,陳雄十分不爽,不耐煩地說:“知道了知道了。”
周肅正望着那群黑壓壓的人,說:“我們也去拍張合影吧。”
這話一出口,三人都十分驚異,因為這實在不像周肅正的作風。
周肅正并不像丁嘉那樣熱衷于熱絡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恰恰相反,對這種東西他十分回避,甚至有些抵觸。可今天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他竟然主動提出了這種要求。
陳雄自然是高興的,鏡框有了用武之地,丁嘉也歡呼雀躍起來,只有雲煙暗自心驚,甚至有些壓抑,怎麽也笑不出來。
丁嘉跑過去對攝影師提了訴求,可紮着小辮、留着胡須,一派藝術家風範的攝影師卻嫌他礙事,将他趕到了一邊。
雲煙十分郁悶,将丁嘉牽到一邊,大聲說:“他的技術、設備一看就不行,咱們去專業影樓,別找這種草臺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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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牽着丁嘉就要回去,那攝影師聽了雲煙的話,十分憤怒,說:“你站住!”
于是雲煙回眸一笑,抿了抿唇,盯着攝影師說:“哥站住了。你想怎麽滴(念四聲)吧。”
雲煙很少正眼看人,一來別人受不了,二來招人誤會。眼下這四目相接,正是雲煙标準的挑釁姿勢,丁嘉拉着他趕緊走,但雲煙卻一把甩開丁嘉的手。雲煙一旦心中苦痛,便愛遷怒于人,可丁嘉并未發現這一點。
雲煙一米七二,那攝影師大概一米八五,塊頭也很猛,但佛受一柱香,人争一口氣,眼下是個男的就不會罷休,何況一米九四的陳雄和一米八一的周肅正就在不遠處站着,吃不了虧。
丁嘉心中默念不要打架不要打架不要打架……寝室長是好學生,應該不會動手吧。可他又忍不住幻想寝室長參戰的模樣來……如果寝室長加入戰鬥了,自己是否還袖手旁觀呢?戰鬥前一定要先祭出召喚獸才拉風呀!丁嘉很喜歡自來也,他覺得打架的時候丢一只癞蛤蟆出來好酷!
戰鬥已經在丁嘉的幻想中熱火朝天地展開了,可現實中的走向卻十分平和,攝影師為了證明自己的設備和技術都優良,無論如何都要給他們拍照,用事實效果說話,不然就是對他人格的侮辱。
四人站在一起的時候,攝影師喊了一句:“小胖子注意看鏡頭!”
丁嘉這才心猿歸正,意馬收缰,慌慌張張望向鏡頭。
陽光明媚,微風陣陣,快門閃動,四人站在這裏,以或悲或喜的神色,留下了此生中唯一的合影。
攝影師确實很投入,那麽大的塊頭,那麽多的肥肉,拗出了許多高難度的姿勢為四人拍照,如此嚴肅認真,搞得雲煙都有些慚愧了。
四人在原地站了足足五分鐘,攝影師變幻了千百種姿勢,終于才說,可以了。
各懷心思的四人松了一口氣,攝影師向雲煙索要通聯方式,雲煙留了個心眼,只給了他一個交計算機課作業的電子郵箱,并未留電話號碼。
已經放暑假了,丁嘉不用再去宿舍,他回了教師小區。走着走着,丁嘉一回頭,發現後面跟着周肅正。
丁嘉心中一驚,又是一喜,寝室長跟上來是有話沒說完嗎?一個暑假不能見面,臨走前一定有什麽要叮囑,或者別的什麽。
雲煙、陳雄、周肅正要去蘇州一事,丁嘉并不知情。
周肅正和丁嘉一同到了教室小區的門口,中午時分,整個小區都比較靜谧,一路上都沒遇見什麽人。周肅正跟着丁嘉進了門,家裏十分安靜,靠牆放着幾個大皮箱。
丁嘉說:“他們去我姨姥家了。”
周川沒有過來,周肅正這才松了口氣,轉身要走。
丁嘉見他一來就走,有些着急了,問:“你不喝口水嗎?”說着,就趕緊跑過去給周肅正倒水。
周肅正接過杯子,看着杯中琥珀色的可疑液體,喝了一口,頓時蹙起了眉頭,俊美的五官也一時扭曲。
丁嘉見他喝不慣,說:“這是我外公自己泡的藥茶,祛暑的。”
周肅正也沒說什麽,一口氣将杯中一大杯喝完,道了聲謝謝。
丁嘉慚愧地心想,該我謝謝你,謝謝你喝完了。這是外公特意給他泡的,據說還能消脂……
丁嘉說:“你說你叔叔會傷害我們,可是……我小時候,他還送過我一塊手表。”
說着,丁嘉就将周肅正帶進自己房間。
進門後,周肅正掃了一眼房中的陳設,就是個普通少年房間該有的樣子,書櫃裏有漫畫,舊課本,一盒兵人,牆上貼着兩張海報。
床是定做的,格外寬大,鋪蓋看着也厚,十分舒服,讓人看一眼就想躺上去。
那塊表丁嘉記得就放在書桌下的抽屜中,可是他找了三個抽屜均無果,最後他想起床頭的嵌壁櫃,便甩了拖鞋爬到了床上,一路跪爬了過去。
從這個角度望過去,丁嘉的T恤向上一縮,露出一截若隐若現的雪背,臀部也被勾勒出了渾圓的線條,随着他的爬行,臀肉一搖一擺,微微顫動。
周肅正意識到自己的呼吸粗重起來,忙挪開了眼去。
丁嘉掏出了那個花紋有些磨損的鐵盒子,找到了那塊機械表。表上的時間停留在許多年前的十點二十二分四十七秒,這是楊超将表扔進廁所旁的洗手池的時間。
這個周叔叔是外公的學生,來過家中好幾次,但是外婆不喜歡他,還為了他與外公吵過嘴。到最後,是外公退讓了。
手表壞了之後,丁嘉讓外公去修,外公卻給他買了一塊新的電子表。卡通的,亮晶晶的,雖不及那塊昂貴,卻符合孩童的審美。但是這塊停擺的表丁嘉一直留着,他堅信只要去修一修,它還能再重新走動。
表帶銀白如水,表盤也依舊亮晶晶,周肅正接過表後,卻皺起了眉頭。他走到窗前,打開窗子,奮力将手表擲向小區中的那個池塘。
“噗通”一聲,水花四濺,丁嘉十分心疼地想,寝室長投得可真準啊。
周肅正見丁嘉愣在窗前,一幅不明就裏、十分惋惜的模樣,便厲聲說:“這不是什麽好東西。”
周川給他的情人買過表,總戲谑地說,婊子戴表。他給丁嘉買表,純屬沒安好心。
丁嘉問為什麽,周肅正卻有些不耐煩,說不為什麽。
丁嘉便閉嘴了,不吭聲了。周肅正解開表扣,将自己的手表脫了下來,塞在丁嘉手裏。
原來寝室長是吃醋了呀,他不想讓自己留着別人送的表!丁嘉的心瞬間雀躍起來,望向周肅正的眼神幾乎令對方犯罪。
只有兩個人的家裏,寂靜得幾乎能聽見心跳。丁嘉有點緊張,一般說來,送了禮物之後,會發生點什麽意想不到的情形。但他絕對不會大驚小怪,那些有的沒的,他都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周肅正長久地凝視着丁嘉,半晌才說:“我們可能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見面。”
聲音很低,充滿了悲傷。
丁嘉也有些心酸起來,是啊,整整一個半月不能見面。他幾乎要像劉芷一樣憎恨放暑假了。
周肅正伸出手,摸了摸丁嘉雪白柔軟的面頰,一番艱難的吞咽,他的話終于說出了口:“丁嘉,以後你要學着自己長大。”
丁嘉心中充滿了幸福,輕輕“嗯”了一聲。他伸出手臂,抱住了周肅正的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