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當天晚上,周肅正、陳雄、雲煙就登上了南下的火車。

那時候,中國鐵道剛剛進行了一次大提速,增開了若幹趟T字列車。然而暑期返鄉的學生太過兇猛,他們由高校統一提前訂票,買票太晚的四個人最後只從黃牛手中弄到了幾張K字票,中途還需轉車,十分麻煩。

陳雄第一次去這麽遠的地方,像個即将遠足的小學生一樣興奮得不行,列了一條長長的清單,在超市裏買了一大堆泡面、撲克、啤酒、口香糖、衛生紙。他家在本省,每次回鄉坐長途大客即可,平素無用武之地的火車零食這回一次性買了個痛快。看着整整一皮箱東西,雲煙咋舌:“這是帶嫁妝呢?”

陳雄說:“有本事你別吃。”

這是一趟過路車,淩晨4點到站,三人上車後,車廂中鬧哄哄的,小孩哭大人罵,許久不得寧靜。陳雄的腦子裏嗡嗡作響,這種時候,他就巴不得他小學班主任在場,大吼一聲:“上課了,安靜,都他媽有完沒完!”不聽話的,先削一頓,再揪到車頂上站着。

那些買站票的最可憐,在過道中支個小馬紮,每當推着小車賣“香煙瓜子方便面”的售貨員過來時,就要起身挪一挪。陳雄心想,明明都出了一樣的錢,待遇卻天差地別。但是他沒心情同情別人,因為他……呃……胃裏一翻,陳雄以極快的速度分花拂柳撂倒一片過道中的坐客,飛快跑去廁所吐了起來。

雲煙有些不敢相信:“卧槽,他居然暈火車!”

周肅正也心想,這下麻煩了。他在包裏翻找,摸出了一瓶藿香正氣水和農夫山泉,花了兩三分鐘才到了車廂的那頭。

陳雄接過礦泉水漱了口,又喝下了那瓶苦的要死的中藥水,這才止住了胃中的不适,回到了座位上,閉目養神。原本預料中在火車上喝啤酒打撲克的美好願望是沒法實現了。

陳雄就像個老道,入定之後,不言不語不吭氣,一開口說話就會岔了真氣,走火入魔,讓他産生不适感。周肅正和雲煙也不打擾他,在一邊小聲商量着相關事宜。

鄰座也有個女生暈車,胸悶氣短,也找周肅正讨了一瓶藿香正氣液喝了,結果更不舒服。她的情況和陳雄不一樣,是在車上看書所致。有些人不宜在車上做太投入的事(看電影也會),血液湧入大腦離開了胃,人就扛不住了。

突然間陳雄猛然睜開眼,仿佛詐屍一般,吓了對面的雲煙一跳,陳雄大喝一聲:“誰他媽在吃泡面!”

幾個吃泡面的男生聽了這話一抖,日喲,吃個面都要受威脅。這小子面色發白,人都不行了還這麽猖獗,大家都不理睬他,繼續該吃吃,該喝喝。

那個味陳雄實在受不了了,他捂住嘴,又快吐了。衆人見他實在可憐,只好端到車廂節點去吃了。陳雄從來不知道開水泡的方便面在火車上會如此難聞,真想給他們全都倒了……呃,一絲一毫都不能往這方面去想,一想就又要吐了……

直到出了山海關,陳雄這才逐漸适應,精神狀态後來居上,格外抖擻,與四座的人談笑風生,聊天打牌,吃面喝啤酒。之前吃面被他吼的人十分不爽,眼下這厮不僅吃面,還往面裏加了Q腸,午餐肉,豆筋,牛肉片,海帶絲,花生米,還開了一罐金槍魚罐頭,豪華泡面聞起來殺傷力更大——但眼下大家的關系已經搞好了,想發飙也來不及了。

陳雄鮮少坐火車,因此關于火車的話題格外多。比如說,乘客拉的屎尿都掉在了鐵軌上,要是有人來自殺,卧軌不小心卧在一灘穢物上,心情會不會很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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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又換了一批人在吃面,大家表示雄哥你口味真重,你能愛護一下正在吃飯的活人嗎,誰他媽關心死人的想法啊。

過了八個多小時,他們到了北京西,在這裏他們要轉車,但卻是隔日的票,今天還得找個地方先住下來。

雲煙在車上坐了這麽久,腰都快斷了,巴不得立即找個地方躺一躺。他們找了家酒店,一百八一夜,兩張床的标間,供應熱水、電視、避孕套(有償),可洗澡。

放下行李之後,三人立即去找地方吃飯,在火車上的8個小時裏,周肅正和雲煙均粒米未沾,陳雄本想吃點北京風味小吃,但附近的餐館皆為行色匆匆的路人準備,無甚特色。他們進了一家打着川菜名號的店,廚師手藝一般,但三人都餓了,便不計較,連雲煙也吃了兩碗。

吃過飯後,陳雄異想天開要逛北京,雲煙一臉疲憊說省省吧,周肅正說要先去超市買點補給,一會還得在車上過二十多個小時。陳雄十分郁悶,心想要是丁嘉在,一定會贊同他,并和他手拉手去逛街。

雲煙心想幸虧丁嘉沒來,要不然一丢丢倆,他和周肅正只能喊蒼天大地去。

富裕出半天的自由活動時間,陳雄獨自一人出去玩了,雲煙給他打電話不接,發短信不回,搞得雲煙午覺都沒能睡爽;到了晚上八九點,他居然毫發無傷自己回來了,還給兩人拎了一點宵夜,雲煙趕緊讓他洗了睡,別耽誤了次日的行程。

次日清晨,雲煙起來後發現不太對勁,他看到陳雄在對面床上打呼嚕,這說明他昨晚……和周肅正睡了一夜。

而根據他從小到大的個人睡姿……雲煙心想卧槽!

他小心翼翼将目光挪到自己身上——他果然像條章魚一樣将周肅正從頭纏到腳。雲煙趕緊松開了腿腳,又悄悄去看周肅正,這一看又差點吓尿,周肅正早醒了,只是怕弄醒了他,一直沒動。

見雲煙醒了,也縮回了手腳,周肅正便起身去了洗手間。

但縱然到了這個地步,也是一派正人君子的作風。雲煙心想,果真是像他叔叔所說的那樣,能忍得很。

雲煙心中的羞慚無處發洩,見陳雄還在一邊死睡得十分香甜,便撲上去一頓毆打,陳雄醒來一看手機才五點半,倒頭還要睡,卻被雲煙揪了起來。陳雄無奈,只得起床,要去洗手間,發現門關着,裏面傳來水聲,陳雄打着呵欠問:“一大清早的,老周洗什麽澡?”

雲煙知道自己又犯傻了,恨不能又将陳雄按回去睡,只好沒話找話:“你趕緊收拾東西,別落下了。”

收拾停當後,三人吃了早餐,去了車站,在車站等了三個多小時。雲煙和幾個等車的學生鬥地主,輸了四十多塊錢。

十點四十分,火車準時到站,三人上車之後,周肅正迅速補了三張卧鋪票。幸虧他行動得快,不一會兒對面的幾張空鋪就滿了,再有人補票已經沒地方了。

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愁。無論是坐着,還是躺着,長時間維持一個動作都十分難受。人類長腳之後,就忍不住從一個地方挪動到另一個地方,這是植物很難理解的事情。

陳雄說:“雲煙,你好幾年不回家,是不是就是怕坐火車?”

如果買到合适的票,并不用費這麽些功夫。雲煙沒回答他,陳雄又問:“哎雲煙,你家裏幹嘛的?丁嘉說是開小賣部的。”

雲煙笑了一聲,說:“是啊。”

大一的時候,問起家中父輩何業,雲煙随口說了一句“開小賣店”,丁嘉便牢牢記住了。因為丁嘉小時候有個妄想,總盼着自己被關進一個食品豐富的小賣部裏,在裏頭被鎖一夜。這樣一來,他想吃什麽吃什麽,還不會受到責罰,第二天為了給他壓驚,臨走時,店主人還會再送他一批零食。

“關系咋恁差呢?”陳雄又問。

雲煙自嘲地說:“小婦生的大婦養,都恨不得沒我這個人,我幹嘛回去讨人嫌?”

周肅正看着雲煙,沒說什麽。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可陳雄似乎不太明白,不停問東問西,雲煙被問煩了,索性裝睡不理他。

陳雄家境雖不富裕,卻完整和睦。嚴母慈父,夫妻恩愛。父母都是心胸豁達、淳樸之人,容易滿足,兒子考上了大學,還是本省最好的學校,為此夫妻開心了整整四年。所以陳雄不太理解為什麽父母子女之間有嫌隙,有不能化解的仇怨。

在陳雄看來,雲煙這麽大了還和家裏鬧別扭,太不懂事了;而雲煙的父母連兒子的學費和生活費都不給,忒狠心,忒摳門。

火車晃蕩晃蕩,三人居然都睡着了,只是醒來後身上很疼,仿佛被驢踩過。車上空調開得很大,晚上的時候還得蓋被子。到了清晨,三人起來洗漱,卻發現有一包東西掉在了旅店,主要是吃的,還有牙刷。

口香糖也在裏面。此刻三人的境況十分尴尬。過了一會兒,陳雄跑過來說,他找到了一個可行的辦法。

但是周肅正和雲煙拒絕這麽幹。

陳雄一邊說話,嘴裏一邊飄出彩色的泡子——他想的好辦法就是幹嚼牙膏,然後漱口。他說效果等同于刷牙。

周肅正穿過了好幾條車廂,如同摩西出埃及記一般艱難,終于買了三把牙刷一管牙膏回來,問了價格之後,陳雄又突發奇想,說他不下火車了,就在火車上流竄賣東西,賣的比火車上便宜一點,這樣估計也能發財。

雲煙說,你別搶我生意。

到了下車的時候,周肅正的鬓角處泛青,陳雄的下巴也有胡茬冒了出來。終于能夠腳踩在實地上了,三人心想。很激動的事情啊。

蘇州剛下過一場雨,溫度降了下來,地面還是濕的。

陳雄問:“有人來接嗎?”

雲煙有些心煩地說:“我事先已經彙報過行程了,要是沒人來接咱們就回去!”

聽了這話,陳、周兩人的行李都快吓掉在地上,沒這麽任性的吧。好比唐僧歷經九九八十一難去西天取經,最後到了西天門口如來沒給開門,他就氣咻咻回來了。

出站後雲煙的電話響了,一個男青年迎面上前,雲煙一臉茫然,這人沖上來,逐一與三人熱情握手,說自己叫某某某,是雲煙的大姐夫。

坐在車上,冷氣開得很足,陳雄小聲說:“你他媽連自己姐夫都不認識,還跟我們吹,說你認識省長!”

雲煙冷冷說:“這有什麽可奇怪的?我和他第一次見面。他們結婚,我又沒回來。”

男青年接了個電話,說:“接到啦。”

雲煙忙說:“你和我姐講一聲,我們仨先不回去,直接去你家住。”

陳雄和周肅正知道,他是想回避爹媽。

但姐夫的車一路開往父母家,雲煙開罵了,為了讨好他岳丈就這麽将他這舅子給賣了!

這青年脾氣很好,一路安撫着雲煙,說就是回他家的路。

很快雲煙就絕望了,這個姐夫并未騙他,他這個嫁出去的姐就住在父母隔壁。

真正的一牆之隔。

這處洛可可裝修風格的連排別墅已經有些年頭了,乳白色變成了灰色,還有些都發黑了,剛裝修過的那家正是他姐姐的新房。

陳雄十分羨慕地說:“你爸挺行啊,開小賣部都能發財。”他爹賣水果,自己做了三層的鄉間樓房,但那地方地皮不值錢,絕對不能和蘇州這樣的大城市相比。

雲煙呵呵了兩聲,說:“牛糞蛋子面上光,這房子早幾年就抵押出去了。天曉得啥時銀行就來攆人了。”

這姐夫還是挺守信用的,将三人的東西帶回自己家。大姐雲琴懷孕四個月,她見到雲煙分外高興,親自招呼着陳雄和周肅正,噓寒問暖,說得眉飛色舞,兩人在一邊微笑點頭。

陳雄只想問她一句:“Can you speak English?”

她自己講得笑不絕口,但一口吳侬軟語,周肅正和陳雄一句都聽不懂,雲煙不耐煩地說:“請講普通話。”

雲琴懷孕後,請了個保姆來照顧,午飯是在家裏吃的。正宴在晚上,雲父會回來宴請周肅正和陳雄。

雲煙不耐煩地說:“他回來幹嘛,煩死了。”

雲琴也生氣了:“你都能回來,他就不能回來?”

雲煙郁悶得說不出話來,雲琴拿了五百塊錢給他,讓他去招呼朋友出去玩一玩,說今天涼快,帶他們出去轉轉,過了明天就升溫了,玩不得了。

外地人來蘇州,一定要帶他們去拙政園逛一逛。

雲煙心想,這種園子光逛一逛有什麽意思,得住在裏面、擁有了它才有感覺。

到了門口,陳雄和賣票的小姑娘杠上了,他指着雲煙說:“這種這一米四不到的也要買票?”

小姑娘将雲煙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半天,用普通話說:“他已經超過一米四、快一米五了,要買的!”

雲煙氣得要罵人,周肅正趕緊掏出三人的學生證,打了半價,進了園子。

山也好,水也好,蘇州的一切風物都很秀雅,陳雄十分感慨,說你們蘇州的老少爺們都會繡花吧。

雲煙點頭,是啊,我們蘇州的猴子都會繡。

陳雄沒聽出這言外之意,心中十分感懷。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周肅正比陳雄看得略講究,楹聯,花境,植物的搭配,他都十分留心。

突然,他們聽到陳雄大叫一聲:“啊!”

這是一種極度的震驚,仿佛白日見了鬼。雲煙和周肅正循聲望去,也愣在了原地。

丁嘉也愣在原地,張大了嘴,久久說不出話來。

他是在本省?還是在千裏之外的蘇州?為什麽……會遇見他們?一時之間,丁嘉不勝恍惚,感受到了嚴重的時空錯亂。

繼而丁嘉又看到了雲煙,看到了周肅正,他似乎明白了什麽,無比氣憤地說:“你們!你們太過分了!背着我出來旅游!”

陳雄沒吭聲,眼下說什麽都會傷感情。

雲煙也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忙上來說:“嘉嘉你聽我解釋!是這樣的……我爸死了,家裏就剩下我一個男丁,他們、他們是來幫我治喪的。”

聽了這話,陳雄和周肅正心中萬馬奔騰,卻都保持了沉默。

丁嘉聞言心中一恸,上前握住雲煙的手,低聲說:“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些……我不該懷疑你的。”

七步之外,周肅正靜靜地看着丁嘉,眼神似悲似喜,仿如隔世。

明明已經做了永別,卻這麽快又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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