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松開雲煙的手後,丁嘉眨了眨眼睛,看了周肅正三秒鐘,依然有些難以置信,剛在北地作別,卻在千裏之外的江南水鄉迅速相逢。

仿佛兩只在北方分離的候鳥,跋涉萬裏,在溫暖的南邊又能同栖在一片蘆葦中。

正如站在北極點上,任何一步的移動,都是向南行進。有緣的人朝着任何一個方向走,都是在靠近。

他鄉遇故知,本是人生的喜事一件。奈何故知中有人父親亡故,實在不幸。

接下來,雲煙遇上了他二十餘年人生最大的麻煩——丁嘉死活都要去他家拜祭他的亡父,一定要給這位未曾謀面的伯伯燒紙錢,聊表心意。

雲煙騎虎難下,苦苦哀勸:“你不能去!我們這邊風俗奇特,只有兒媳才能拜祭。你又不是我女朋友,名不正言不順,我爸在天之靈會誤會的!”

丁嘉振振有詞地說,他是雲煙的社交關系中最重要的一環,在雲煙如此重要的人生場合,他怎能缺席?要是某一日,丁嘉那不知身在何方的父親也挂了,他也希望雲煙能前來吊孝。

這話聽着咋這麽邪門?陳雄在一旁納悶。聽嘉嘉這口氣,就好像他爸去世和他姥爺過七十大壽一樣,沒區別,都只是一個賓客臨門、好友齊聚一堂的因由。

存在即感知,誰都不知丁嘉的爸是誰,因此只能當他不存在了。對丁嘉而言,“父親”只是一個傷口,倘若能給兒子以便利,能讓兒子開心一下,這個不存在的“老子”去死一死又何妨?

雲煙向周肅正、陳雄投來求救的目光,這兩人正看戲看得津津有味,不煽風點火、落井下石已是人道,又怎麽肯施以援手呢?

雲煙一咬牙心一橫,幾乎要說出“已火化入陵”這種天打雷劈的話來,這時候,周肅正開口了,說:“我們是為了緝兇才過來的。這件事很複雜,你最好不要參與。你會拖我們後腿。”

雲煙沒料到,自己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的話,周肅正就這麽講了出來,輕而易舉,毫無遮攔。

對丁嘉,你可以盡情嘲笑他的體型,智商,但你絕不能将他排斥在群體活動之外。所以雲煙寧可騙他一騙。

雲煙看了周肅正一眼,忍不住想,他心真硬。

陳雄也覺得,這麽不仗義的話,老周真敢說!但又覺得老周很能說,千裏尋仇,經他一講,就變得文明禮貌,正義凜然。

周肅正坦誠不欺,這樣的被嫌棄讓丁嘉面上一紅,心中難過了好一會兒。如果不是偶然遇上,三人會将這事瞞自己一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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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半天,丁嘉才問:“那雲煙他爸……”

周肅正說:“還活着。”

如此一來,倒還是件好事,雲煙并未失去父親。丁嘉便将怨氣轉向雲煙:“雲煙你個大騙子,那天我只是瞞了你一點點,你就用香蕉打我,現在你不孝不義,怎麽辦?”

陳雄指着園子入口說:“那邊有荔枝和西瓜賣,我陪你去買!”

面對這項指控,雲煙冷笑一聲,說:“有些人活着,他已經死了;有些人死了,他還活着。這樣的父母我留着沒用,你要是喜歡就免費送給你好了,不用客氣。”

丁嘉一噎,趕緊說:“你這份大禮太厚重了,咱倆誰跟誰,你的爸媽還是……你自己留着吧。”

兩人謙讓了一番,誰也不要這爹媽。父愛如山,母愛如海,小時候沒有,長大了也就不稀罕了。

四人一邊逛園子,一邊聽雲煙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爹媽大豬頭。

雲煙搜腸刮肚,喋喋不休,從香洲到雲蔚亭,從梧竹幽居再到松風水閣,一路說個沒完。

後面幾個外地游客見他滔滔不絕,手舞足蹈,聲情并茂,以為這是一個美貌小導游在向周、丁、陳三人介紹園中風景,因此也一路尾随,準備蹭一下解說聽聽,結果發現這是兒子在講爹媽壞話,但雲煙罵人花樣繁多,他們一路聽得如癡如醉,路過小飛虹都忘了拍照。

雲煙憤慨不已:“你們知道的,我姐的媽不是我親媽,是我大娘,她特小氣。讀高中的時候,我讓她給我買張中國地圖,她卻推三阻四,搞得我一直以為新加坡是中國的!”

丁、周、陳三人與偷聽的路人都驚呆了,為大娘的摳門,也為雲煙的倔強,和無知……

陳雄十分納悶:“我就想不通了,一張中國地圖而已,又不是一塊中國地皮?就十塊錢的事兒,你咋不自己買呢?”

“就不!”雲煙惡狠狠地說,“這個女的,口口聲聲說待我像親生兒子,說得好聽,結果呢?人無信不立,我就想看看,她究竟什麽時候給我買!”

很不幸,這位大娘讓雲煙失望了。雲煙高考都過了兩年,那張許諾的地圖還沒有買回來。

許下的諾言是欠下的債。雲煙心想,這是她欠他的!

丁嘉笑眯眯地說:“大概你出嫁的時候,放在嫁妝裏。”

“操。”雲煙很煩躁。丁嘉的話雖是調侃,但雲煙的擔憂卻是貨真價實,“我也懷疑,她這麽讨厭我,将來肯定要把我弄去別家做上門女婿。”

三人頓悟,雲煙怕回家是為了這個。古今中外,上門女婿都活得很壓抑。

陳雄眼中精光大放:“到時候你争家産,一定要叫我們來幫忙!”

雲煙翻了個白眼:“日喲,還家産,別到時候分一堆債務給我就好。”

丁嘉和丁、齊兩位教授昨天就到了,他們先去了沈陽,從沈陽坐飛機到南京,今天早上來的蘇州。他給外婆打了個電話,說遇上了室友們,晚上就住雲煙家,外公外婆聽了很高興。

逛完園子之後,外面是一堆賣絲綢古玩的,陳雄花五十塊錢刻了一枚瑪瑙藏書印,搞得他真看書似的。路過一個瓶內繪的工藝店,丁嘉買了一個鼻煙壺,要送給周肅正。

一片冰心在玉壺。

周肅正接過,小巧的玻璃瓶躺在掌心之中,冰涼可愛,看着那瓶身內壁所繪的白雪紅梅,他輕聲問:“買它幹什麽?”

性冷如雪,情貞如梅,不過是衆人對他的誤判,周肅正受之有愧。

見他一番遲疑後終于收下,丁嘉懸着的心放回肚中,高興地說:“給你裝風油精趕蚊子!”

聽了這話,周肅正面無表情地“哦”了一聲,随手将瓶子裝進口袋,再沒說什麽。

丁嘉有些失落,這是他第一次送寝室長東西,雖然不能和他那塊手表比……然而一想到那塊手表,丁嘉心中又充滿了甜蜜,覺得世界太美好。

雲煙正要羨慕周肅正,丁嘉又變出一個紙袋子,遞給了他,說:“給你的。”

雲煙笑得眉眼彎彎,喜滋滋地說:“日哦,老子本地人,還要你買禮物來送?”

一邊說着,一邊當場就撕開了,裏面赫然一張中國地圖。

蔚藍色的海洋勾勒出曲折峭拔的海岸線,雄雞形狀的國家寬闊雄偉,敦厚樸實。

丁嘉的目光掃過廣袤的疆域,說:“中國真大呀!”

陳雄不以為然地說:“這是中國地圖,可不大?你換張世界地圖再瞅,也就巴掌塊大!”

愛國情懷遭潑冷水後,丁嘉無聲地譴責了陳雄。而一直沉默的雲煙突然又“日”了一聲,說:“蒙古也是他媽是外國的?”

三人聽了這話又是一驚,這些都是初中地理的基礎知識,雲煙你究竟上過學嗎?!這一刻,陳雄嚴重懷疑起本校的招生、辦學質量起來。

丁嘉擦了擦額頭的汗,說:“雲煙你慢慢看,不着急。”早知道,他應該再買一張世界地圖,雲煙這種人要是進了外交部,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剛才在文具店選地圖時,丁嘉還擔心雲煙為了和他大娘怄氣而不肯要,沒想到對方居然愉快地收下了。丁嘉心想,這樣一來,母子之間的仇恨就少了一樁。

到了下午四點半的時候,雲琴打電話過來,說爸爸在亢龍定了席,大家一會兒直接過來吃飯。

雲煙老老實實地問,亢龍在哪兒?他離家太久,不記得有否去這家吃過飯。

雲琴笑着說,就是曲宋君給你送花的那個路口。

雲煙罵了一句後收了線,對四人說,晚飯咱們自己吃,不赴他的鴻門宴。

丁嘉忙說:“雲煙,‘降龍十八掌’中最厲害的一招叫‘亢龍有悔’。你爸在這裏設宴,肯定是別有用意的。他後悔這麽多年不管你,但又不好意思開口講,你要明白他的一片苦心呀,要給他一個悔改的機會呀!”

雲煙沉思了片刻,扭頭向周肅正求證:“是嗎?”

這種說法太牽強,周肅正也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說:“金庸小說裏是這麽寫的。”

陳雄說:“有嗎?最厲害的不是‘欲練神功,揮刀自宮’嗎?”

于是丁嘉和陳雄争論起這兩種武功究竟誰更厲害起來。

最後陳雄贏了,理由充沛,周肅正和雲煙都聽得很服氣。

陳雄說:“你聽過一句話嗎?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說的是男人比女人更狠毒。”

丁嘉說:“那有什麽關系?蕭峰蕭大俠也是個男子漢,大丈夫!”

陳雄說:“還有一句話。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猶自可,最毒婦人心。說世界上最毒的是女人。”

丁嘉說:“自相矛盾。”

陳雄說:“對呀,矛盾是對立統一的,對立于男女兩性,但統一在太監身上。太監介乎兩性之間,不男不女,所以他才是最毒的。《葵花寶典》就是一個公公沒事在宮裏寫着玩的,結果引發了武林一場血雨腥風,你說他毒不毒?你看電影裏的公公們個個都賊厲害,要不是為了昭彰正義,主角根本就不是對手!”

丁嘉還是不願投降,陳雄壓低聲音說:“你看,咱們四個人中,是不是雲煙最毒?”

丁嘉細細一想,前塵往事歷歷浮現在眼前,他一邊回顧一邊點頭不已,最後,他終于毫無保留地接納了陳雄的觀點,承認了《葵花寶典》天下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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