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盡管丁、齊兩位老教授一生的研究方向都在古典園林上,但出生在北方的丁嘉,鮮少見到這樣秀雅蔥茏的景致。
未與三人重逢之前,丁嘉獨自在園內徘徊,無意識地挪動着腳步,看着眼前的湖光水色,亭臺樓閣,只覺人在畫中,他忍不住幻想寝室長也在場會怎樣。這一處回廊九曲十八彎,在那邊小園幽靜,若無旁人在,寝室長是否會再親一親他?
其實有人在也沒關系,反正他們誰都不認識。他是不怕的,就不知寝室長怕不怕。
——有了那個親吻之後,丁嘉覺得整個世界都變了樣子。他總是故意想和寝室長單獨在一起,哪怕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做,那都是特殊的,不一樣的。
那天,寝室長送他回到家中,說出的那番話,讓丁嘉幾乎甜蜜到心碎,整個人都恍恍惚惚,直到外公外婆回來他都還在傻笑發呆。一個暑假不見固然十分思念,但丁嘉并不怕等待。
等待會讓葡萄變成酒,這是一個慢慢發酵的過程,又仿佛某種元素的升華。這到底是一個物理過程,還是一個化學過程?
丁嘉就這樣胡思亂想着,一邊注意着園子裏各處的犄角旮旯,一邊忍不住幻想起來。
樹蔭蔽日,知了鳴叫,一塘荷花,一場午覺,棋盤前,人困馬乏,象栖田邊,園主在打盹,井裏冰着西瓜,家丁在亭子裏,親吻一個丫鬟……
丁嘉心想,人一旦有了眷戀,傻子都像個詩人。
想着想着,他就撞見了陳雄!和一邊目瞪口呆的雲煙,還有一臉悲喜莫辨的寝室長。
雖然雲琴告訴了雲煙酒店地址,但大姐夫郭玮為人妥帖,對初次見面的小舅子十分殷勤,親自開車來接人。
衆人上車後,郭玮覺得有點不對勁,上午他去火車站接的明明是三個人,怎麽一下子變成了四個?
郭玮揉揉眼,這個多出來的小胖子白如山澗雪,從頭到腳仿佛從未曬過太陽一樣。
難道是從園子裏帶回了不幹淨的東西……
于是郭玮趕緊給雲琴打了個電話,雲琴也很納悶,說一共三個人,不可能有四個。
大姐夫收線後,車開得心猿意馬,不停從後視鏡中看丁嘉的反應,差點撞上一尊石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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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須把“他”丢在外面,屋裏有個懷孕的老婆,絕不能帶回家去。
盡管時間尚早,開未開席,大姐夫直接把衆人拉入了酒店。
路上小堵了一會兒車,到酒店的時候也才五點一刻。
亢龍酒店十分氣派,門前停着各路豪車。南邊确實比本省富庶太多,陳雄饒有興致地看着車徽,進玻璃門時一個趔趄,差點把腳給夾了。
玻璃門一旋轉,團團冷氣撲面而來,四人胳膊立即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這次家庭聚會,二姐雲慧也過來了。雲慧今年二十三歲,念的是對外貿易,大專剛畢業,已經找到了工作,原本前幾天就要去報到,但聽說弟弟要回來,便在家多留了幾天。
上車後,雲煙就很焦躁,心想着早到早有準備,結果當他一進門,發現一家人早就到齊了,正在咖啡間一邊喝東西一邊議論他。
“阿彌陀佛,菩薩保佑,弟弟終于回來了!”一個圓臉婦女說,“聽說他在讀大學?”
這麽一問,雲琴也拿不準了,只好說:“我也不知道。他這幾年外出不歸,我還當他又跑去南邊流浪了,能活着就很好啦,結果他說他在念大學,X大,你們聽說過沒?”
在場親人均搖搖頭,X大在北方也算威名赫赫,到了這裏卻鮮有人知。
這時候,文化程度最高的雲慧呷了一口奶茶,鄭重發言了:“X大我知道啊,重本诶,弟弟估計念的是函授吧。這種文憑不值錢,不過總比在外面鬼混強。”
雲慧說的是普通話,因此陳雄、周肅正、丁嘉三人都聽懂了,目光都落在雲煙身上,雲煙一雙巨無霸大眼,夠他同時回瞪三人。
“來了來了。”停好車的大姐夫郭玮跑了過來。
他一走近,又驚恐地看了一眼丁嘉,丁嘉沖他無聲一笑,郭玮毛骨悚然,酒店門口有一只大貔貅,明明可以辟邪的呀!
雲家幾口人聽到了郭玮的聲音,趕緊起身,一眼望着身後站着的四個小年輕,趕緊湧上來招呼,你好你好,你好你好——
雲煙的父親個子不高,留着平頭,穿着一身極為正式的西裝,還紮着領帶。
雲煙白了父親一眼,真是愚昧無知,丢死人。周肅正的叔叔——那個周川,人雖惡毒、霸道、自以為是,但人家至少着裝得體,一看就是有講究的人。你這麽大熱天還西裝革履,捂痱子呢?!
落座後,丁嘉發現,雲煙兩個姐姐相貌都挺普通,父親的五官也十分平淡,雲煙和他沒有一分一毫的相像,優點全來自于母親。可是大家都挺和藹,并不像雲煙控訴得那麽無情。大概是家醜不外揚吧。
剛才的家庭聊天中,雲爸爸全程一言不發。見到闊別兩年的兒子,他也并未激動,上前逐一與周肅正、陳雄、丁嘉握手。握完三個人之後,他的目光這才落到雲煙身上,仿佛這時候才剛剛看到他。
雲煙也冷着一臉冰霜,不同任何家人說話。丁嘉拉了拉雲煙的袖子,讓他喊人,雲煙抽走了手。
雲慧與他年紀最近,拉扯着問東問西,詢問了學校的專業和就業形勢,雲煙像個陀螺一樣,問一句答一句,不抽就不吭聲。
倒是那個圓臉婦人一看到雲煙,就撲上來又摸又扯,眼淚婆娑,說着三人聽不懂的方言。大意就是雲煙怎這麽狠心,好幾年都不歸家雲雲。
雲煙有些不耐煩,用普通話問:“點菜了嗎?菜單我看看。”
雲琴叫了服務員,服務員立即拿着菜單上來了。為了招待外地朋友,雲家人點的都是當地特色菜,菜色豐富,雲煙又加了一個羊肉炖鍋,一個青番茄炒鴨蛋,要鹹一點,不要放糖。
餐桌上,那位圓臉中年婦女——雲煙的大娘,一口蹩腳的普通話,憂心忡忡地說:“現在,外面有好多假大學,新聞裏都有報導,弟弟你千萬不要上當。”
周肅正立即将雲煙的學生證遞給她看,雲慧接過來,用手扣了扣上面的鋼印,又看了一下學校全名,後面并無附屬學院,說:“現在的函校都發學生證了,真高級。”
雲煙也不解釋,冷笑一聲,就那麽坐着。丁嘉見他任由對方誤解,趕緊說:“我們X大全國排名前十,學生證在本省旅游都不收門票。”
陳雄也自豪地說:“考上了X大,縣裏還獎了我家五千塊錢。”
雲父有點不相信,向周肅正投去疑惑的目光。
周肅正也只得加入顯擺大軍:“欠了國家38億也不用還了。”
賴掉這麽一筆數額巨大的欠款,身為商人的雲父無比羨慕地喟嘆了一聲,這才想起了什麽,忙問:“你們學校這麽好,還免學費,包食宿?”
陳雄一邊啃着鳳爪,一邊說:“包個毛,不包!”
雲父的臉色有些不好看起來,丁嘉心想,陳雄口無遮攔,不該在長輩面前爆粗。
雲父皺了皺眉,望向雲煙,說:“那你這兩年的學費和生活費……”
雲煙一扔筷子,怒道:“你管我死活呢?!”
包着合金的筷尾在潔白的盤子裏撞了一下,發出清脆的聲響,又蹦到了地上。
氣氛極差,一桌人鴉雀無聲,周肅正招來服務員,又換了一雙筷子。
岳丈和小舅子吵架,沒有郭玮插嘴的份,他只能跑來跑去,幫大家倒飲料,見服務員給小白胖子也拿了杯盞碗筷,他心中的一塊石頭終于落地了。是個活人吶。
陳雄趕緊說:“有我們在,他餓不死。”
丁嘉也笑眯眯地說:“就是呀,有寝室長做飯,雲煙還長胖了呢。”
雲父向衆人遞過一個感激的眼神,丁嘉趕緊坐直了身體,扯了扯雲煙,說:“趕緊開飯啦,中午那頓我都沒吃飽。”說着,就大口大口吃起飯來。
雲煙還坐在那邊臭着一張臉,用服務員新送來的筷子戳着面前瓷盤裏的一只蝦,在這麽多人面前,雲父實在抹不開這個臉,怒斥道:“你看看你,哪像個當兒子的?!這位周同學,恭謙有禮,品正端方,你得學學!”
雲煙冷笑一聲,瞟了周肅正一眼,周肅正有些無奈,這位父親很精明,很擅長轉移仇恨。
雲父又說:“這位陳同學,陽光朝氣,英姿勃勃!再看看你,橫眉冷眼,誰都欠你幾百萬?年輕人就要有年輕人該有的樣子!”
雲煙又冷笑一聲,說:“你真覺得自己不欠我?”
雲父不吭聲了,沉默了好久,發現坐在兒子身邊的小白胖子一直望着自己,目光渴切。他納悶了兩秒,終于想起來,剛才這個小胖子,自己還沒誇一誇——
“你看人家丁嘉同學——”雲父猶豫着開了口,丁嘉擡頭挺胸,坐得筆直,一臉驕傲,雲父思索了好幾秒,終于憋出幾句話來,“乖巧可愛,很會吃飯。吃得又多又香,哪像你,吃貓食似的!”
雖然和自己預期中的表揚不一樣,但丁嘉也聽得很高興,只是多少對雲煙有些歉疚。
聽了雲父的這番話,周肅正也不由唇角一彎,露出個明顯的笑來,丁嘉看得心髒直跳,哎,寝室長親他,是不是也因為他飯吃得香呢……
而聽到這裏,雲煙終于爆發了,他這狗日的爹就是百般看他不順眼,專會雞蛋裏挑骨頭,總能尋他的不是!
凳子一倒,雲煙“騰”地一聲猛然站起,眼見要發飙,丁嘉趕緊從背後抱住雲煙的腰,陳雄也在同一時刻按住了雲煙的肩。
“爸,你少說兩句啦!”雲慧說。
大娘也說:“好不容易才回來一趟!”
雲琴也嘆了口氣:“你總說弟弟不孝,你總這樣,孝順才怪咧!”
一番勸解,父子二人終于偃旗息鼓,各吃各的,不說話,也不看對方。
酒席快到尾聲時,雲父手機響了,雲父看了來電顯,接了電話,向旁邊走去,口吻十分得意:“老徐嗎……我在吃飯……家宴,我兒子回來了……他在讀大學,就是那個X大啊,全國排名前三,學生證可以全國免費旅游,考上之後政府還要獎好幾萬,欠了國家上百個億都不用還……”
雲父聲音很高,衆人聽得一清二楚,雲煙十分羞恥,這就是他親爹,大言不慚,滿口火車,偏偏在幾個同學面前出盡洋相,他只好厭惡地對三人說:“他一喝醉就這樣。”
“是那個老徐。”雲慧說,“爸很不待見他,他總愛顯擺他那個兒子。他那個兒子我見過,長得死醜,成績也一般,就念的本省一個普通大學。那時候你不在家,生死未蔔,老徐總在爸面前炫他那個醜兒子,我們都超級心煩。”
雲琴說:“他家條件不錯诶,比我們家有錢多了,他中學時還追過你吧?你自己長得也不好看,幹嘛還對男生相貌要求這麽高?”
雲慧被姐姐噎了一下,犟着脖子說:“我幹嘛不要求?我就要找個英俊帥氣的老公,将來生一個像他舅舅一樣漂亮的小孩!”
雲煙出現的時候,雲慧十五歲,那天她聽人說家裏多了個弟弟,是她爸前情人生的兒子,氣得要命,大中午頂着毒日騎着自行車回來準備幹架。回了家裏,發現桌前有一個男孩在皺眉吃面,她立即給班上同學打了電話。衆人紛紛趕過來支援雲慧,雲慧卻一臉興奮地說:“我喊你們來是看我弟弟啦,他長得好漂亮喔~”衆人紛紛暈倒。雲煙的出現,大大提高了雲慧對男生相貌的要求,變得十分挑剔。
吃完飯後,姐夫郭玮說先送一幹女眷回家,再來接送他們四個,雲煙說我們自己回去。
的士走過市區,坐在車內,望着車外的景色,丁嘉說:“你又騙我。”
一路經過好幾家“中鵬百貨”,這種中小規模的超市機動靈活,已經開到鎮上去了。丁嘉現在已經知道,雲煙的父親就叫雲中鵬。
雲煙嗤之以鼻:“這種小超市和小賣部有區別嗎?你看我二姐,她都去南方做電商外貿了,說明這種小超市沒前途,遲早會被網絡虛拟商城給打敗。”
說完這個,他又兇狠地對丁嘉說:“剛才他損我,你卻笑那麽開心!”說着,伸手要掐丁嘉。
丁嘉這人挂相,一被表揚就眉開眼笑,七情上臉,怎麽都憋不住。他坐在後面,趕緊向旁側去,趴伏在旁邊陳雄的大腿上,以躲避雲煙的魔爪。
丁嘉一直這樣半躺着,就算雲煙縮回手後他也沒起來。直到到家了,陳雄下了車,丁嘉才發現他一直賴在寝室長的身上。
兩人在車裏都沒動,相互看着對方,直到的士司機說:“別膩歪了,趕緊的!”
聽着口音,還是同鄉。周肅正将丁嘉扶着坐起來,然後打開車門出來了。丁嘉還有些暈乎乎的。剛才他好像賺到了。
一到雲煙家,丁嘉要找寝室長,卻沒有看到人影了,保姆說大概酒喝多了,在洗手間。
雲煙說今晚都在大姐家住,他大娘過來拉扯個不停,說:“聽說你要回來,我一早就準備好了,你在家住呀!”
一幅苦苦哀求的樣子。雲琴也只好說:“我家衛生沒做好,幹淨房間不夠,你同學住我家,你自個兒回去睡吧。”
這種別墅的格局一模一樣,上下一共有五個房間,一個雜物間,雲琴今天下午已經讓保姆收來了,正好讓弟弟的同學住,丁嘉也要過去,雲煙惡狠狠地說:“你跟我去睡!”
丁嘉只好哦了一聲,他很想睡在寝室長隔壁,早上被他敲門叫醒啊。
雲煙的房間在二樓,大娘将兩人帶了上來,大娘一路絮絮叨叨說個不停,雲煙一聲不吭,只剩丁嘉在一旁嗯嗯、哦哦幾聲,敷衍一下這位嫡母。
在房門打開的那一刻,雲煙的內心是崩潰的,他将剛打開的房門又“砰”得一聲帶上了,面無表情地說:“我去姐姐家睡。”
丁嘉也表示能理解,任誰看到那滿屋子的鮮豔如血都會覺得滲人,紅被子,紅枕頭,紅牆紙,像被詛咒一樣,在裏面睡一定會做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