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落定

這麽樣的沈文昭站到太子面前,太子殿下當時就是眼前一亮,還沒喝酒就先自醉了一半,他迎上去,一張臉上淨是笑意,“子虞,衣衫挺襯你,孤沒挑錯!”

沈文昭不動聲色地一閃,堪堪避開太子追逐而來的手,站到了另一邊。太子殿下想是早就慣了,也不惱,笑笑地打量他,似乎總也瞧不夠。他打量沈文昭,沈文昭也在打量他,不過一人明目張膽地盯着看,一人暗地裏用眼角的餘光看。

太子看他,是越看越愛,他看太子,卻是越看越不知該如何待他。

蕭恒今日也換了常服,沒有束發,就這麽散着,他一頭濃發,黑得泛青,長了,披散下來直垂到腰際,本來挺好的,再穿一身朱衣,越發襯得眉目深邃,有棱有角,要身段有身段、要樣貌有樣貌,也是個漂亮人!

然而這副樣貌落在了沈文昭的眼裏,他就覺得那頭發太厚太長,長得都煩人了。微微一蹙眉,他畢恭畢敬地擺了手勢請太子殿下前邊走,蕭恒又看了他好多眼,笑着往前去了,他跟在後邊,覺得莫名其妙——笑什麽呢?什麽事這麽好笑?

他不知道蕭恒這是在朝那個即将到來的“兩情相悅”微笑,他費盡了力操碎了心,今天終于隐隐約約摸到了一個邊角,無上的喜悅幾乎從腔膛噴薄而出,要狠狠捺住才能穩定心神,不然,一個不小心,他幾乎就要兇相畢露。

東宮的宴飲向來不張揚,太子和近臣們吃吃喝喝、聊一聊正事或是閑事,看看差不多就散了,然而今夜也不知是怎麽的,先是上來一班歌姬,唱唱跳跳熱鬧了一陣,撤下去了,又換上來幾個雜耍班子,吞劍鑽火圈,耍了個淋漓盡致,沈文昭覺着鬧得慌,剛想尋個由頭離座,面前站了兩個異邦人,而且還是新羅人,新羅人都小鼻子小眼的,眉毛朝下撇,個子又矮,好認得很。這兩人在他面前站定,不言不語,就是拿眼睛找到他的眼睛,盯着他的眼睛看,神神叨叨的,看得他很不舒服。

撐着桌面站起來,他向太子告罪,說是喝多了,想到殿外吹一吹風,告過罪,又向同僚一一點頭示意,這才從殿裏出到殿外,剛站下,臘月裏的涼風迎面吹來,吹得他一激靈,直覺想到今兒這酒不好,酒勁沖也就罷了,喝了還上頭的,被涼風吹一陣,越發覺得頭暈,他趕忙尋一處回廊慢慢坐下,等這陣暈眩過去。等了一會兒,竟像是要睡過去的光景,他覺出了不好,可是已經遲了。

“子虞。”有人叫他,像是太子,又不完全像,甩了甩腦袋待要定睛細看,眼前卻是一片模糊,又或者是夜色正好,月光燭光混作一團,光影模糊,越想看清越看不清,恍惚當中,那個叫他的人靠了過來,輕輕扶住他,唇湊到他耳邊,慢聲細訴,近乎呓語:“子虞……你手上有一根絲呢,牽着我這兒”,那人拉着他的手點到了自己身上,左手邊,那是一顆心的位置,“我這樣挂着你,你卻一點兒也不愛搭理我,這是何故?天底下多少人争着要攀附我這棵大樹呢,你可倒好,多看我一眼都嫌麻煩似的,知不知道我有多燒心?”。

他捏着他的手,摟着他的腰,略一用勁把他強攙起來,扶着朝一個不知名的地方走,“我活了二十年,頭一次覺得活得有滋味了,你說是為什麽”,那人還在喋喋不休,自問還自答,“自然是因為有了盼頭啊,我是鐵了心要你的,要不着,就一夜夜地想,苦得要了命了,今兒全仗着你救命呢!”。

那人像是嫌他走得慢,居然将他打橫抱起,他全身的分量都落在兩只手上,飄飄然,如同陷在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境裏邊,醒不過來,他自己在夢境裏拼盡全力去掙紮嘶喊,夢境外卻是風平浪靜的,他的軀殼軟軟地躺在一雙手上,被那人捧一朵花似的,捧進了東宮寝殿。

這一夜,沈文昭在夢裏浮浮沉沉,一雙手一直在他身上揉搓,揉出了“東風夜放花千樹”,他在這雙手上變成了恣意開放的一朵花,花開花落,如落深澗,寂寞無人問,只有那雙手的主人目睹了整個過程。

夢境就是夢境,現世就是現世,夢總要醒,現世總要走到眼前來。

沈文昭看着圈着自己的一雙手臂,順着手臂找到了那個人,順着那個人找到了昨夜的一夜荒唐。腦子是亂的,并且覺出了冷,他蹙眉推開圈在腰上的手,手的主人本就是裝睡,他這一推,裝不下去了,只好起來對着他,讨好賣乖,賴皮而黏糊,話不多,都不是正經話,有點兒你奈我何的意思,也有點兒生米成了熟飯的意思,沈文昭不願意聽,他頭腦發木,舌根發苦,就想回去狠睡一場,把所有不像話的都睡正了,包括眼前目下這種烏七八糟的關系!

可蕭恒不讓他走。兩人都不着寸縷,光着身子貼在一處,蕭恒拿唇追逐他的耳垂和頸窩,邊喘息邊道白,道白逐漸有了股肉欲的味道,細聽之下,這樣掏心挖肺的道白似乎還有威脅夾雜其間,沈文昭頭疼,疼得脾氣暴烈,他把暴脾氣強鎮下去,勉強拿出一副好脾氣對着蕭恒,先把他四處亂游的手定住,然後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長一段,看得蕭恒有了怯意,這才一字一頓地低聲說道:“殿下,奴才願為您舍命,但不願和您睡覺,您明白麽?”

趁着蕭恒發愣,沈文昭把他的手甩到一邊,自顧自起身穿衣着鞋,落落大方,沒有一點初夜之後該有的別扭或是羞臊,仿佛昨夜真是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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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不開的反倒是蕭恒,他愣愣呆呆地看着沈文昭靠近,近在咫尺,觸手可及,氣息拂面而來,帶來融融暖意,可說出來的話卻如同冰棱一般,迎面襲來,猝不及防,一瞬把他紮了個透心涼。他滿腦子都是他那句“不願和您睡覺”,一時竟想不起來要攔他,就這麽讓他走了出去,他盯着空蕩蕩的寝殿門口,眼珠子轉不動了,腦子轉不動了,心也轉不動了。

東宮昨夜的動靜是藏不住的,何況早有幾個有分量的知情人在。皇帝雖說擺明了是個不管的态度,但聽聞始末,還是管不住一聲嘆息——強求來的,好得了麽?

蕭煜身為兩人的師父,知情是應當的,知情以後只是頭疼,遲早的事,如今真來到眼前了,卻又不知該如何去調理。他私心希望太子殿下能長點兒心肝肺,強求了一回了,沈文昭表面上沒大反應,既不鬧也不搭理,看來是打算把這頁揭過去,若他能按兵不動,一步步試探着走,走一步看三步,有了指望了再接着走下去,還是沒指望就繼續忍着,可能還有那麽一絲微渺的可能。這麽多年都忍過來了,不差這幾天。

可蕭恒偏要反其道而行,竟然一再、再三地用迷藥或是用其他什麽藥去延續那一場夢,手段足夠下三濫的,沈文昭一忍再忍、一讓再讓,終于沒有忍住,尤其是知道太子殿下重用兩名新羅貢人,想要行巫蠱之事以後,他那豪俠脾性徹底炸開,不顧時辰、不問場合,直闖進東宮議事殿裏,找他讨要說法。太子殿下似乎早就料到他要找過來,從容不迫地揮揮手讓正在議事的其他臣子先散了。這還不算,連宮女內侍都一同打發掉,這才慢搭搭問一句:“怎麽,這段時日卿總避着孤,怎麽今日倒送上門來了,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殿下,那兩名新羅貢人留不得!”

巫蠱之禍,哪朝哪代都不缺鏡鑒,你這太子位還沒徹底坐穩呢,又打算折騰些什麽呢?!

“怎麽留不得,不就是兩個玩意兒麽,孤自會掂量。”

留下他們不就是為了你麽,他們說能讓你對我有意思,目前看來,我們都睡過好幾次了,你還對我一點意思沒有,正想讓他們拿出看家本事來呢,都還沒一一試過呢,我又不急,你急什麽。

“巫蠱之事行不得!”沈文昭這份人,說話不愛拐彎抹角,既然太子不願當面鑼對面鼓地說,那他索性就點破了,明擺着告訴他:歷朝歷代都不缺受巫蠱之事牽連,把太子位弄沒了的太子,您若是要上趕着去湊倒黴,那就當我沒說。

“什麽行得行不得,還不都是為了你!”

若不是你不願愛我,我何苦要弄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不過是因為太過絕望,不知如何是好了,才不管不顧地抓住這虛無缥缈的一線指望。

太子殿下甜醉地笑了一個,笑到一半,他低頭看站在下首的沈文昭,目光是寂寞的,因為寂寞而亟需找點什麽來排解,比如笑,笑就很好,笑了就能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麽孤苦伶仃,“子虞,我還沒死心……”

“什麽還沒死心?!殿下,您就這麽愛唱獨調?!”

你說這種話是打算将我置于何地?!強來一回不行,還有二有三,現在整個朝堂暗地裏都傳遍了,話是要多難聽有多難聽,但再難聽也比不過這個——佞臣!沈家什麽時候出過佞臣,我沈文昭就要成為開天辟地頭一位了,你還這麽不依不饒的!

憑什麽呢?!憑什麽你死皮賴臉地黏住我,我就非得和你好不可?!

“怎麽會是唱獨調呢,不還有你了麽?”

憑什麽?什麽也不憑啊,就憑我待你像待自個兒的眼珠子似的,除非死了,沒死就一定要帶在身上!

蕭恒還是笑得甜醉,他就是要扯皮,扯淡也行,沈文昭四平八穩一個人,耍嘴皮子扯淡哪弄得過他。

“……奴才想過将來可能成為谏臣、争臣甚至是輔臣,只沒想過還會成為佞臣。殿下您,夠意思!”

谏臣,犯言直谏,不計名利,君王用他他谏,不用他他還是要谏,一點不怕禍從口出,死了便罷,不死就要谏。

争臣,以命相争,不顧死活,君王聽他言他就活,不聽他就死,當場撞柱子咬舌頭,随時舍掉一條命。

輔臣,以鋒相迎,不管成敗,君王不用不聽,一意孤行時,他糾結朋黨,成群而上,逼着君王改心意。

佞臣,以色侍君,不論才幹,君王愛他,和他睡了無數覺,恨不能把整副家當拿出來堆到他面前讓他挑。

沈文昭萬萬沒想到,憑自己四平八穩的容貌,居然還能引來太子這只正兒八經的蝴蝶。

“子虞,莫多說了,咱們走着瞧。”蕭恒到底是太子殿下,不願意聽了,他可以直接把說話的人打發走。哪怕說話的人是他放在心尖朝思暮念的,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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