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節
姐姐回身給了她一個巴掌,“你想多了。我是他的皇後,他為什麽要侮辱我?至于侮辱你,你覺得今天的境遇是對你的侮辱嗎?你忘了當年你說過的話了?
“當年,你跪在他房外,說什麽只要能嫁給她,哪怕作侍妾,作丫頭,只要能伴在他身邊怎樣都無所謂,你忘了嗎?”
明月只覺得渾身冰涼。姐姐說的那一晚是姐姐和謝慎成婚前夕,她克服千難萬險來到他房前,他卻閉門不見,背靠門扇而立。她瘋狂地拍門,求他無論如何要娶她。威逼利誘,撒嬌耍賴,她什麽法子都用盡了。隔着那麽薄的一扇門,他卻只是一再地說:“不行,不行”。
最後她只能跪在地上,告訴他,如果他不同意,她會一直跪到太陽升起,跪到被所有人看見。
而他說:“如果公主想要臣死,那就這麽做吧。”
公主,臣,只有他們兩個在一起時,他本很少用這種稱呼,而現在,他就這麽冷冷地,輕輕地推開了她。
然後她隔着窗紙看到他的身影走開了。
她忘了自己是如何起身,如何離開……
那曾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屈辱,最大的挫折,最大的求而不得,但現在看來早已不算什麽了。所以她不知道為什麽聽姐姐說出這件事,她會受那麽大的沖擊,難過到直接癱坐在地。
也許是因為她一直以為,那一夜,雖然不堪,卻是她和謝慎的秘密。她沒想過他會告訴別人。他用什麽樣的語調對姐姐說這件事?炫耀?鄙夷?原來在他眼中自己不過是談資。她原以為那一夜他也是痛苦的,沒想到他從頭到尾就是在看自己笑話。
“裝什麽死,趕緊起來。”姐姐一邊說一邊踢了她一腳。
她這個姐姐歷來是對所有人都溫柔的。但這一下簡直好像把她的肋骨踢斷了,她伏在地上,很痛,但不想動。
姐姐更狠地一下一下踢她,一邊罵着明月所知道的最惡毒最粗俗的字眼。明月覺得自己大概是要死在這兒了,這樣也不錯,她早已不知道為什麽要活下去了。“保容以俟悅己”,如果能等到的不會是你,又有何意義;“留命以待滄桑”,如果明知滄海桑田也不能與你再續前緣,又何必忍耐這雨打風催的一天又一天。
遠遠傳來銮駕之聲,皇後停下了毆打,靜待君上穿過九曲橋,臉上有一絲慌亂。明月仍是一動不動。
“如此佳節,皇後怎麽一個人在此。”他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姐姐沒有說話,大約是燦爛一笑。
“這個小宮女是惹你生氣了嗎?”
“是呀。說了她兩句,就在這兒裝死。”
“何必親自動手,失了身份。——來人吶,帶下去,交教養所嬷嬷們管教。”
自有人來把明月架了下去。她被拖走,看到他和姐姐并立亭中的背影越來越遠,漸漸失去意識。
教養所嬷嬷們大多仍是宮中的老人,解開她的衣裳,看到遍體青紫,竟有掩面而泣的。明月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任由她們擺弄。熱辣辣的藥膏敷在胸口,也捂不熱她死掉的心。
“公主,公主,您怎麽了?”是誰在喚她,“椒房殿森嚴,我不敢去找您,您不會怪我吧。如果不怪我,就睜眼看我一眼啊。”
明月模模糊糊地想,原來彩雲沒死也沒離開。
“李嬷嬷,拿點桂花來,公主最喜歡桂花,也許聞到了就會醒來。”
“沒用的,”明月想,“我已經聞不到氣味了。”
“公主,公主,您振作一點啊。您不振作起來,誰來護着彩雲啊。”
明月想說從來都是彩雲照料她,她何嘗護着彩雲,但她沒有力氣說那麽長的一句話。
掙紮了一番,明月總算睜開了眼睛,她看見彩雲憔悴了。昔日公主身邊風風光光的貼身侍女,如今有了不該屬于她這個年紀的滄桑。
自己能護着她嗎?怎麽可能,不連累她就不錯了。
明月在教養所躺了三天,這三天她想明白了,她只是心死了,不是人死了,心死了,人仍能活下去,也許活得更好。她決定活下來,但她不知道自己活下來要做什麽。複仇?贖罪?她不知道該先做哪個;争取幸福?保護他人?前者她不想,後者她不能。
(四)宮裏誰知有人事
是夜,謝慎忽然出現。
明月的第一反應是拉起被子蓋住自己的頭。他把被子揭開,她也就不再反抗。
他的手指背着劃過她臉龐,她微不可查地皺了下眉,忍下了他這份輕佻。
他嘴角的笑不知是溫柔還是嘲諷:“為什麽我每次看見你,你都把自己搞得這麽狼狽。”
“回君上的話,因為我笨。”
“哦?我們聰明伶俐,萬人之上的小公主,會笨嗎?說說看,你哪裏笨了。”他好整以暇,等着看她又有什麽說法。
“我笨,所以看不出君上一直讨厭我。”
他的手僵了一下,然後從容道:“不錯,我有太多理由恨你了。”
“我錯了,對不起。”她再一次道歉,其實她已經無數次道歉,而他從未說過原諒。她知道他絕不可能原諒,就好像她不可能原諒他一劍砍下父皇的頭顱。但她還是滾下床,跪在他腳邊,再一次低頭認錯,只是這次不再是出于愧疚,而只是服軟、認輸。
他起身離開,留給她一個帶些許踉跄的背影。
明月後悔起來,自己是真的笨,不該提那件事惹他難過,但該提什麽她想不出來。從那個風雨如晦的日子起,他們間的所有過去都成禁忌,所有未來都被取消。
那一日,她一直不敢回憶的那一日。
那一日,他十四歲,即将跟着直言上谏卻被貶嶺南的父親赴任,特來殿上向她父皇辭行。她卻不管不顧地從簾後沖出,伏在父皇膝上撒嬌。
“父皇不要啊,不要讓慎哥哥走。”
向來對她有求必應的父皇這一次卻鐵青着臉不做聲。她生氣了:“慎哥哥的父親明明什麽錯也沒有,他說得每一條都很對,為什麽不可以繼續當丞相,父皇您是昏君,昏君。”
此言一出,父皇氣得滿面通紅,當即下令把丞相發配雷州。
明月永遠不能忘記當時謝慎投向她的眼神。她一直想着有一天,等謝伯伯回來,她會跪在他面前請他原諒,謝伯伯溫和寬厚一定會寬恕她的愚蠢。但是消息傳來,丞相在雷州因瘴氣病逝了……
他不在京師的那兩年,她總是偷偷溜出宮,去謝家那已經荒蕪的宅邸,她在回廊裏穿梭,在池塘邊枯坐,一邊回想過去,一邊擔憂未來,眼看着各處的蛛網越來越多。
終于她等待的人回到京城,卻不再是那個馳馬宮禁的白衣少年,他身上新添的淩厲,讓她不敢靠近。于是好多好多天,她就那麽躲在遠處看着他讀書練劍,練劍讀書。她知道他早就發現了自己,只是不想搭理。開始她總是在思考要怎樣站到他面前,使他不能再繼續忽略。後來她竟滿足于這樣的距離,只要能看到他就是幸福了。
又過了兩年,他考中了狀元,他可以娶公主了,一如八歲時與她約定的“十八歲中狀元,取恰好及笄的她。”可是他要娶的是大公主,不是她。
她去求父皇,父皇卻說:“沒有姐姐沒有出嫁,妹妹就急着要嫁人的道理。”
她說:“我可以作媵妾。”
父皇說:“你死心吧,他不會要你的。”
所以她去敲他的門,四年來第一次對他開口,一開口就是:“求你娶我吧。難道你忘了你答應過我,十八歲中狀元,然後娶我?”
其實她知道他們不可能,因為她太愛他,所以不可能。所謂公主,只不過是一種政治工具。而一個太愛自己的丈夫的公主,是做不好工具的。
她什麽都明白,可是她還是要鬧,鬧到自己顏面盡失,因為她的心太痛,痛得快要喘不過氣來。一個溺水的人無論如何是要掙紮的。明知沒有用處還是要掙紮。
如今明月躺在教養所,想起往事種種,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天亮了,皇後派人來要她回去。
“從今天起,你就貼身伺候吧。”皇後說。
明月吓得一哆嗦,她知道這貼身宮女絕對不是好當的,姐姐恨她,她不想探究為什麽。
果然姐姐叫她貼身伺候顯然只是為了虐待她方便。
姐姐永遠有理由打她,水燙了,水冷了,揚手就是一巴掌。有事沒事就叫她去院子裏跪着。
她跪着的時候常常趕上謝慎來看姐姐。第一次碰上,她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而他視若無睹,與姐姐談笑風生。日子久了她也就習慣了。
寒冬的一天,大雪紛飛,她跪着,已經不覺得冷,只覺得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