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節
膽戰心驚。但痛苦與痛苦根本無法比較。最痛苦的痛苦就是正在承受的痛苦。
她開始習慣于登上摘星樓,整個宮城的制高點,俯視這偌大一片斷續的琉璃瓦,無休無止地等待着他的銮駕,出現又消失。
明月知道淑儀會把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告訴他。她最不想最不想的就是讓他知道她舊情難忘。可她沒有禁止淑儀去彙報——如果明令禁止,那就等于對自己承認,她在高樓上,看得,只是他一個人。她欲瞞人,但她更需欺己。
這一天,她還是憑欄而立,事實上如果不是靠着欄杆,長期不思飲食的她已經無法久站。淑儀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公主,用膳了。”
她沒有回身只是揮了揮手。
“‘保容以俟悅己,留命以待滄桑’,我說的話你忘了嗎?”
她驀然回頭,看到他含笑的臉,不知不覺已經淚流滿面。
“你不想見我,我就不見你,這樣也不對嗎?”
等不到她的回答,謝慎又問:“你想見我,為什麽不派人告訴我,為什麽把自己搞成這副樣子?”
她無法回答他的問題,只有眼淚一直流。
他伸手拉她入懷:“以後,我每天都來看你,好嗎?”
明月把頭埋在他胸口,不說話。
他真的每天來看她,每天傍晚,他看着她吃下晚飯才離開。她從不回應他的話,他也就漸漸地不再說。
明月覺得他們之間的沉默,是在為那些逝去的人守喪。
有一天,謝慎忽然開口:“明月,我要立後了。”
她只是點點頭,接着吃晚飯,一塊糯米藕塞進嘴中,竟,無法下咽。
“彩雲,拿酒來。”半年來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開口。
彩雲拿來了兩只杯子,一壺酒,她斟上兩杯,分別放在謝慎和明月面前,明月一仰脖飲盡。謝慎卻不喝,只是望着她一杯杯下肚。明月很快雙頰緋紅,她伏在桌上,喃喃自語:“且記今朝樂,休言素日悲,心思各有異,尤能同一醉。謝慎,你就不能與我同醉嗎?”
“明月,你已經醉了。”謝慎撫了一下她的後腦。
“我沒醉,不信我們來下棋。”
彩雲拿來棋盤,明月很快敗下陣來。
謝慎說:“你看,你醉了,你以前能贏我的。”
明月嗤笑:“我以前能贏是因為我撒嬌耍賴,如今,撒嬌還有用嗎?”
謝慎不回答,明月接下去說:“你倒是,一如既往,兵行險招。”
“只要能算準你的反應,險着就不險,還能速戰速決。”
“恃才傲物,有一天,你會吃大虧。”明月說完,酣然睡去。
謝慎把她抱到床上,坐在床沿守着她。她夢中愁眉緊縮,謝慎連忙搖醒她。
明月睡眼惺忪,淡淡說:“我又夢到姐姐了。我知道你要告訴世人這天下已經徹底是你的天下,所以不能容她。但你為什麽要我下手,我若是喜歡複仇,我想殺的人是你不是她。”
“我不是幫你複仇,只是想讓你嘗嘗雙手沾血是什麽滋味。”謝慎也淡淡說。
“對,沒錯,你做的一切,都只是想讓我快點長大。”明月語含諷刺。
謝慎知道自己折磨她的目的,比這要複雜陰暗得多,但他不能說。他不說,明月顯然也心知肚明。
“你好好睡吧,過去的事,就別想了。”謝慎離開。
(七)人生若只初相見
皇帝大婚那一天,鑼鼓喧天,她在摘星樓上看着,心裏有些好奇他還會不會再日日來看自己。
果然,他不來了。
明月想象着他和那個将軍的女兒在一起,是不是也像他和姐姐在一起時一樣肌膚相親;他對新後,是不是也像年少時對她一樣會霸道也會笑得溫柔。
她記得與他初相逢是在她四歲的生日宴上,成千上萬的燈燭照得新建的廣寒宮宛如一個琉璃世界,八月殘暑未消,處處都擺上冒着寒氣的冰塊。他長她兩歲,是丞相之子,聞名遐迩的小神童。
一群勳貴撺掇他作詩,他站起來朗聲念出:“碾冰種煙霭,堆玉起樓臺。仙童與神女,紛紛而下來。”
“這詩好是好,可是你漏了今天的壽星啊。”父皇說。
“禀聖上,”他一拱手說,“公主的美麗聰慧,非筆墨所能描摹。不但是臣寫不出來,就是在座群英,天下才俊,也都寫不出來呢。”
“好好好,”父皇很高興,“把這盤果子賞了他,難得入宮一次,着人帶他去禦花園逛逛吧——天也晚了,帶公主回寝殿吧。”
她卻沒有乖乖去睡覺,而是帶着侍女去了禦花園。他正舉着蠟燭照花,也照亮自己已露出幾分英氣的小臉。
她喊他:“謝慎,你過來。”
他回頭看到她,放好蠟燭,跪伏在地。
“‘雲想衣裳花想容’,聽過嗎?三首清平調,叫人至今仍遐想楊貴妃的絕世芳華。你可好,自己寫不出來,還胡說一通。以後誰還敢為我作詩?我流芳百世的機會全被你毀了,你賠我。”明月一邊說一邊蹲下來捶他。
他卻挺直上身,吟道:“皎皎出東山,清輝天下寒。我欲攬之入懷抱,不複缺又圓。”
“公主可滿意?”他一邊說一邊又伏身下拜。
“哼,不理你了。”她轉身就走。心裏的感覺,四歲的她分辨不清。
翌年,他已是可以出入宮禁的太子伴讀,總是行禮如儀卻從不掩飾鋒芒。元宵燈會,他一個人猜出了一半燈謎。皇帝說應該賞賜,問他想要什麽。
他說想要長樂公主。
父皇笑說:“公主幼失母訓,刁蠻任性,恐不堪奉巾帚。”
他撓撓頭說:“那我可以教她。”
所有人都笑了。她當然知道他這麽說只是為了搏大人們一笑,可心中還是有什麽,動了。
年後,她鬧着要和太子一起讀書,從此周俦,宇文弼,謝慎和她就是一起上課學習一起下課玩鬧的青梅竹馬。
有一次捉迷藏,她找到了周俦和宇文弼,卻怎麽也找不到他。明明只是游戲,她卻覺得又委屈又恐懼,蹲在地上哭了起來。所有人都忙着安慰她,忙着找謝慎。她哭到頭痛欲裂,他才出現。原來他躲在雕梁上睡着了。她又捶了他一頓。
七天後他帶給她一只琉璃哨,向她保證只要她吹響哨子他就會趕到她身邊。
她從來沒有吹過那只哨子,她知道所謂立刻出現只是一個美麗的童話,一個實現不了的諾言。她不想要做注定失敗的嘗試,不想刺破他為她制造的幻象。
她一直帶着那支哨子,一直記得那些往事,可能會記上一輩子。可是他的人生已經揭過了那一頁,接下來要寫的是他和新皇後的故事。
明月發現自己熱衷于想象他和新皇後在一起的樣子。他是怎樣揭開她的蓋頭,眼含笑,話溫柔;又怎樣幫她推秋千,故意推得太猛,逗她發出驚叫,一如小時候的自己……他與她曾有過的每一段美好記憶,她把女主角換成新後再想象一遍。又一遍遍告訴自己,他不愛我了,他不愛我了。每一遍都帶來胸口的鈍痛。她不是自虐,只是痛遠比空虛好。與空虛比起來,痛,簡直可說是幸福……
明月以為自己的一生就将是這樣,為一份死去的愛情,守陵。
謝慎卻忽然出現,他一個人,沒有帶侍從。
她看到他,條件反射地回過身去。他伸手板正她的身體,說:“看着我,我有事要對你說。”
她望着他,為他的嚴肅心中忐忑,面上卻全無波瀾,只是等待着,等着他打破已延續太久的沉默。
“宇文弼願用黃金百擔換一個人。”
“誰?我?”
他頭點得沉重。
“你願意嗎?”
“聽憑君上安排。”
“不,告訴我,你願意嗎?”
“黃金百擔為什麽不願意?”
明月笑着說,心已如死灰,沒有聽到他用太低的聲音說:“我知道他會對你好,比我好。”
三日後,明月離開,是公主出嫁的排場,鳳儀銮駕,十裏紅妝,只是皇帝沒有到場。
甫出京城就聽見外面一片嘈雜,明月她們坐在馬車裏,彩雲掀起簾子來看。“難民太多,把施粥棚擠倒了。”她說。
明月也湊到窗前看了一眼,看過後,她掏出懷裏揣着的那一小瓶曼陀羅汁液,打開蓋子,傾斜瓶身,一股細流流出來,打濕她的裙擺,似血殷紅。明月心中有什麽已死去,有什麽在滋長。
馬車行到第一個驿站,掀開車簾的卻不是婢女。毫無防備的明月驚呼出聲:“宇文弼!”
他是一副馬販子的打扮,周圍同樣這幅模樣的大概是他的侍從,他們帶了好大一群馬。
“月兒妹妹,前面要辛苦你了。”
他抱她坐到馬上,自己也翻身上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