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豆蔻
“事都辦妥了嗎?”
“放心,萬無一失!”
燕雀閣裏衣香鬓影,往來熱鬧。東南角一面全身的銅鏡後兩個男人低頭私語,其中一個眉目平淡,但衣着富貴。
他轉着手裏的玉扳指,似是在思量什麽,良久,擡頭往樓上的方向看了看,沒再有什麽言語,轉頭走了。
另一個男子目光恭敬地目送他離開後,一轉身已然又是滿面媚态,沖着幾步之外走過來的男人笑得放蕩浮浪:“您還知道來啊,許是又在外面認識了什麽水靈靈的阿哥,才忘了我倚竹了吧。”
說罷上前,手指捏住人家的腕骨,行止再自然不過地将來人牽引至一片僻靜處,依偎缱绻去了 。
二樓曉月廳裏,幾個衣衫半敞的男子懷抱着各色樂器緩緩退去,小廳間裏只剩一個相貌俊好的男子斜卧在榻上,似是醉了,臉頰上透着兩抹緋紅,手臂垂在外頭。
屋裏靜悄悄的,只有輕淺的呼吸聲。
過了一會,外面有腳步聲走進來,是燕雀閣的頭牌相公,叫聽風的。
聽風穿着一件款式松散的大襟系帶長袍,內裏是空的,彎腰垂身,便能很輕易地看見他泛着盈白光澤的胸膛。
他走到榻旁站定,彎身從榻下木夾層一只活動的小抽匣裏取出個巴掌大的木盒子,打開,裏面是幾片桃粉色的口含香片,并着一只袖珍的小木夾。他手指捏住木夾,夾了一片香片半含在口裏,然後低下頭去,與榻上卧着的人口唇相接,将一半的含片融進了那人嘴裏。随後便直起身來,緩緩地解開腰間束帶,把徹底松開的長袍半褪至臂彎和腰部,嘴上輕輕說了句“得罪”,便和身俯卧下去。
哪知後面又一聲“得罪”,一記手刀穩準狠地削向了聽風的後頸,聽風沒來得及哼一聲,随即軟倒于榻上人的身上。
打暈了聽風的人是今日頭一次出現在燕雀閣的客人,自稱尚央的,之前擲百金,想要一睹聽風風采,因聽風有客不方便出面,故而在半個時辰前離開。卻不知他何時竟然躲在了這間房裏。
尚央把聽風扶起,半褪的衣袍重新攏好,用手臂虛托在身前端詳了片刻,又一股腦将人拖到與榻前相隔幾步遠的地上放置的便于樂師席地坐彈的錦墊上,并将用來隔開卧榻和樂師的紗簾重新拉上。
那廂處置妥當後,他掀起紗簾走出來,擡眼看榻上人不知何時醒了過來,正靜靜地望着他,顯然是已然将他做的這一切盡落于眼底。兩人目光初一相觸,榻上人便含笑開口:“你是哪裏來的山精野怪,在此作祟。”
尚央一愣,便即也扯開嘴角,不置可否地笑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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榻上人也不計較,說:“喲,皮囊不錯,走近來,讓爺瞧瞧。”
尚央:“你讓我過去我便過去,豈不很沒面子?”
“爺給你錢。”
尚央:“錢多無趣,可還有別的?”
“你過來,自然知道。”
尚央手指尖刮了刮眉毛,當真就走了過去。
榻上人似乎也不意外,往裏挪了挪身子,給他騰出來一塊地方。
尚央會意,很不客氣地就坐了。
榻上人咂了咂嘴巴,說:“味兒不錯,你要不要也來一片。”
尚央輕提嘴角:“謝了,用不到。”
榻上人撇嘴:“你倒自信。接下來待怎地?”
尚央望他:“全憑你吩咐。”
一只手探向尚央前襟輕輕一拉,榻上人借力欠起半身,湊近了他面前說道:“若山精野怪都如你這般,日日聊齋又如何,豈不美妙?”
……
夜漸深濃,外面喧鬧聲一節節地敗退下去,像潮水似的。
屋裏燈光昏瞑,暗橘色的燈罩上描着兩只纏繞的藤花,萬簌俱寂,只剩旖旎。
榻上兩人皆側卧着,也不嫌擠,被一席素色薄錦被合身蓋着,良久之後一聲魇足的嘆息,尚央欠起半身,脊背靠在錦墊上,頭向後仰、雙肩也跟着向外擴展了下筋骨,只覺四肢百骸無不舒坦。
身前那已經雲雨卻還不知名姓之人慵懶的姿态跟貓似的,手臂伸長,去夠榻前那只齊高的案幾上一只碧玉簪,随後把散落的頭發绾起簪住,前後不着地問身後尚央道:“這“豆蔻”被稱是燕雀閣當家之寶,你可知其中妙處?”
尚央嘴邊含笑,說道:“在此之前,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至于妙處,恕在下未解其妙,全憑公子指點。”
那人“嘿然”一笑,倒像是嘲諷似的,态度輕狂漫怠:“要說,你可是我遇到這天下頭一號虛假人,方才剛做過的淩人之事,此時倒自稱一聲“在下”。敢問,你何時在下的?”
尚央臉皮再厚,此時也不免赧然失笑,這荒腔開的猝不及防,倒叫他不知該怎麽接話回應。
那人也不在乎,兀自又說道:“尋常情藥,目的不過是催情,并不高明。此豆蔻之高明處不在催字,而在于動之一字,須知催情之情是假,動情之情卻是真。情真方有欲,情假是為戲。情起而不露痕跡者,方是豆蔻之妙。”
尚央道:“那敢問公子,方才之事,究竟算是豆蔻之妙還是情之妙?”
那人嗓門裏哼出一聲輕笑,不吝剖析道:“我一向聽說豆蔻之妙處,昨夜也不過好奇心起,想趁機一試真假,由得了某些別有用心之人的安排。只可惜,竟被你這個半路殺出的山精野怪鑽了空子,怕是錯失了體驗豆蔻之妙的大好良機。”
尚央頓時心情大悅,手臂虛攏,将人圈在懷中。
低頭,下巴蹭着那人發頂,怡然笑問:“既如此,那我便唐突,敢問公子高姓大名了。”
那人把手舉在眼前,在闌珊燈光下,拇指磨着食指指甲,意态閑閑,輕飄飄答道:“現在還不能告訴你,日後,你總會知道的。”
尚央微擡下巴,垂眼去看他:“人生聚散本無憑無據,我又只不過是江湖之中的一片浮萍,行蹤難以規束。不在今日,你又何以肯定我們還會有相見之日?”
那人仰頭望他一眼,笑得頗自負,言道:“我從不說诳語,既如此承諾,必有道理。江河湖海雖大而流蹤不定,終歸都是要入海的,天下之大,于我看,不過方寸。”
尚央有些遺憾,仰頭擔在榻沿之上望着房頂,心中不知在想些什麽。
那人反擡一只手臂,自尚央頸側探過去,撫摸他頸後脊骨,手指微微用力,迫使他重新低下頭來,而後語帶驕矜,輕聲哼道:“良宵苦短,你難道要虛度此大好光陰嗎?何不與我繼續共赴美妙之境?”
尚央頗是無奈,垂頭笑了,翻身覆上,在一片雲霧迷蒙缭繞之中,攜手重登巫山而去。
天色昏瞑未亮,一層薄霧籠罩着連綿的紅牆翹檐,一夥錦衣官兵夜色中疾行,驚擾了一只窩在牆角等待捕食的貍貓。
将睡未睡之時,尚央驚覺身邊人起身的動靜。他拉住人問:“時辰尚早,欲何為?”
那人穿好衣服,回頭看了看他,“我得走了。”
尚央問:“你不問我姓甚名誰嗎?”
他:“我識得你。黃昏時上樓,攜金銀欲見聽風,姓尚名央。”
話音甫落,兩人相視一笑。
他們二人,一人将計就計,縱容聽風對之施用豆蔻,以驗證豆蔻是否如傳聞中神妙;一人攜重金,原本只為見聽風而來。
尚央手中一松,那人衣角布料富貴,入手不經一握,已然從掌心中滑走。
窗扇打開,又落下,風絲兒幾乎都沒透進來半分,只餘下一句輕輕地:“後會。”
尚央望着合上的窗扇發愣,随即苦笑一聲,自言道:“我尚不知我是誰,你又怎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