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章節
讷許多。
鋪了素氈的地面之上,忽然出現一個小人兒的腳,是許芳牽着趙延盛,一步步走至了她的跟前,她怔愣了幾秒,唇邊噙起虛無的笑意,想來早已不會有他人敢來吊唁了,這件城中慘案,有哪方敢犯下如此滔天罪亦不懼怕任何懲戒的,城中但凡有腦子之人定是知曉明家得罪了哪方的人,而明晰亦明白得清楚,只是事已至此,她只是感覺朦朦胧胧像在最漂浮不定地水裏,又像一次次被湮沒于荒煙中,尋不到一個落腳之處,四肢百骸都已麻木得無知覺了。
“媽媽…媽媽…”
他那樣軟糯糯地喚她,好似已經很久了,很久了,那雙小小的手臂微涼地摟住她木然而涼薄的脖子,像早前,她第一次将他抱起,而他小小的四肢像藤蔓一般環着她,稚嫩的嗓音在她的耳畔低低喚着。
這本該是她這段時日最溫暖的一刻,然,她卻絲毫感覺不到任何溫度,在許芳和周媽詫異的目光下,她極是冷靜地拉下了自己兒子盛兒抱着自己頸項的小手,像瞧着一個陌生人般地睨着他,然後随着一聲尖銳慵懶的貓聲驟然在靈堂響起,她竟略略低頭只是極仔細地抱起在自己腳邊磨蹭親昵的波斯貓,把自己的臉龐埋進晚晚光亮而細膩的毛發裏,像是暗暗的拭淚,旁人還來不及想,她方擡起頭,懷中的晚晚亦凝起鴛鴦眼冷冷地瞧着他們,明晰淡淡抿起唇道:“這裏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走吧,讓我靜一靜。”
她竟讓他們走!盛兒是她的親生子,是她十月懷胎的親生子,竟不如一只連人話都不會講的一只畜生!
許芳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而周媽也瞠目起來,無法言語,心裏卻莫名一陣陣地抽疼,她若是哭了該多好,如果能大聲嚎哭倒好了,可是她眼裏此刻自己看大的大小姐眼裏那般的清明疏淡,連自己孩子都推開了。
“随安——”
一聲輕喚,所有人凝神望去,是一襲長衫的男子,溫潤斯文,正喚着已到了明晰跟前。
竟不是姑爺,姑爺怎麽能還不回來!
周媽心裏一沉,卻見明晰已被攬在了張梁笙懷裏,那是年少時極親之人,而如今,年少時的一切都已成歲月的塵埃,他竟是她從前留有的最後的親人。
腦子嗡了一聲,仿佛來勢兇猛的潮水一下子沖垮了河堤,在觸及張梁笙胸前衣衫時,明晰終是百感交集,腳下虛浮,一下子倒在了張梁笙的懷裏,潸然淚下,滿眼淚痕,哭得叫人心裏直生悲怆之感。
他來的那樣遲,明晰這方一哭,周媽定了定眼才驚覺鋪了素氈的地面出現了幾雙男士鞋,最熟悉的莫過于姑爺黑亮而堅硬的軍靴,生生地停在了張梁笙的身後,寸步再沒動了。
慘白而壓抑的靈堂內,趙鈞默就那樣凝身伫立在離明晰幾步之遙的地方,目光落在了明晰死死扣着張梁笙手臂的素白手背上,那樣的緊,就像是在抓着唯一的浮木,僅剩的東西。
而那件東西,不是他。
心中忽地掠過一絲傷感和悲涼,心一下下地沉了下去,在鄭副官、秘書與馮鳴的眼裏,他慣來冷漠如水的神情竟崩裂了出了裂縫,拳不禁捏緊,與那日失神開槍的難以遏制的怒意不同,此時此刻,冷飕飕地風與一世的燭香味蒙了他所有的感官,他像是豁然明了了甚麽,又似終于心涼接受了甚麽,終是半晌,深深阖上了眼,複又緩緩睜開,在低垂眼眸時,對上伏在明晰腳邊晚晚詭異而淡冷的鴛鴦眼,絲絲綻出了幾許漠然的笑意,似是自嘲,又似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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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趕得那樣急,卻還是來晚了一步,但或許這先機早就在老早前他便沒有了。怎麽走到這步田地,怎麽會如此…
恍惚間,趙延盛踉踉跄跄踱步到了趙鈞默跟前,倔強而少年老成的面上都是淚痕,也不知道稀裏嘩啦地在哭甚麽,只是嚅嗫着,攫住趙鈞默的衣角,斷斷續續帶着哭意地說:“…媽媽不要我了,她不要我了,她要一只貓,她只要一只貓…”
一個連人都算不得的畜生。
他何嘗不明白,在她的心裏,他們早已連畜生都及不上了。
白色的奠幡随微風飄蕩,透露出那樣濃得化不開的悲涼,而那一點點天氣的涼意就那樣一直侵入道心底至深的地方,反複地刺得他心口某處翻來覆去地疼。
随安,随安,明随安…
他喉嚨口反反複複地念叨着這幾個字,然,許久都未能等到她探出頭瞧他,她凄厲聲嘶力竭的哭聲在他的耳畔回蕩,而他卻未盼望到她像往日那樣,嬌嗔薄怒地在他脖頸上狠狠咬了口,死摟着他抱怨道:“趙鈞默,你怎麽回來得這樣晚,你不知道我已經數了好幾個時辰的箭了,在這樣下去,可要萬箭穿心了。”
他太忙了,新婚時有一段時日,電報信函一封接着一封,公務永遠堆得比人高,他經常回不去見她,而她時常等他,有時她數炸藥,有時她數劍,數羊,興致好時,還會做些女兒嬌态的樣子,拔着花瓣玩,她有她的涼薄獨立,也有她的嬌俏性子,可如今,他再尋不到了。
來前,趙鈞默想過無數的畫面,他想他可以示弱,她一定很痛,她那樣至情至性的人怎麽承受得了,他想可以不要什麽男子氣概,什麽牢子面子尊嚴,他想好好和她說,我們再不要鬥氣了,再不要像兩個困獸一樣不傷到彼此要害不罷休,改過去的都過去,什麽皆不想了,走一步算一步,從此再不要鬥了,再不要說任何傷人的話了,可好,好不好?
然,他連問出口的機會都無,已瞧見了所有的答案。
二十五剔骨剔愛剔心
自那日起明晰再無同趙鈞默說過一句話,不管是趙延盛,還是任何一人,她都把自己關在小小的洋樓裏,足不出戶,連往日叫來解悶子的唱昆曲的人亦再沒有來過。
張梁笙雖被允許入趙公館,卻亦是報社公事繁忙,分身乏術,好幾次來,明晰雖是給好臉色看的,對待亦不似一般人,可每每眼眸流轉對視間,張梁笙都不免心驚肉跳,那是一雙灰蒙到極致的眼睛,再沒有當年橫眼傲視、熠熠生輝的光亮。
品茗談話,他就那樣坐在那兒跟明晰說着,明晰雖沒有答話,給他的态度算是那麽多人裏頂頂好的,至少她是看着他的,足夠了,他想着總有一日,待趙鈞默真正地肯放手,而他羽翼豐滿後,他張梁笙一定能帶明晰逃出這座早已荒蕪卻還是被那霸道的人死死把手的牢籠。
而,在趙鈞默無聲莫名的冷處理中,鄭副官亦是焦急萬分,真真是愈發瞧不明白了,是愈發猜不中這兩個主子的心思,好幾次按耐不住心中的關切之情,曾偷偷好幾次在明晰的門外側耳暗聽,至多不過聽到幾句大太太同貓說的話,不外乎是那幾句:
“晚晚,是什麽時辰了…晚晚,你怎麽不理我呢,晚晚…我看起來可老了些了?晚晚…我昨夜夢到阿弟了…晚晚…晚晚…”
俱是——晚晚。
其實許許多多人皆想不透,為何大太太對一個畜生那樣好,然,明晰亦想不透那些個人在想些什麽,女子有時要的其實不僅僅是愛,而是陪伴。即使是一個只會喵喵不同人話的聲音,可它時時在她的身旁說這話,發着聲,從未離她遠過半分。
是呵,晚晚就像是她最後一個寄托,一個歸屬,雖然是個畜生,卻是真真那樣從頭陪她到尾,從盛極到衰敗,從始至終不曾離去過。或許就因是畜生,所以才沒有人那樣多變的心思,才不至于鑽牛角尖,才無那些個人的複雜心思,它有一雙最明亮清澈又帶着詭谲的眼神,倒映着明晰的臉孔,它的陪伴是明晰最後那一點點微弱光芒。
眼見得情況不知怎麽地越來越不妙,鄭副官不顧政務趕忙好幾次報告給自家主子大太太的情況,尚以為自家主子會多少緊張忐忑,怎卻是每每瞧見趙鈞默的臉色在聽他報告時一點點地灰暗下去,握筆的指關節都時時地緊繃起來,眸色在微垂的睫毛下顯得那樣的晦暗,竟是每回聽到大太太的消息自家主子并不是擔心亦不是失望,鄭副官瞧着那雙眼底漸漸冰寒怔忡的黑眸,愈發有些不敢附耳在趙鈞默旁說些大太太的情況了。
終過了好些天,鄭副官眼見得蕭念梳登堂入室在趙公館最側的院子借住了許多天,在偌大趙公館希臘式雕塑噴泉邊遇上穿着亮色旗袍的蕭念梳方醐醍灌頂醒悟過來…原是絕望啊,原來他好幾次彙報大太太的情況換來的不是先前預想的趙鈞默于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