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已經到了這個地方,再無退路,小胡子只好硬着頭皮上前。他根本不敢靠近羲武,躲在層層疊疊的官兵身後,隔空喊話:“裏面的人,報上名來!”

然而官兵們見來了能管事的,竟自覺地讓開了一條路,令小胡子和羲武有了面對面的機會,把小胡子吓得一抖,兩手胡亂地抓了抓,恨不得抓一塊人肉盾牌擋在自己面前。

蘇既明也終于看清了羲武。一個多月沒見,羲武看起來比先前憔悴了很多。在儋州的時候,羲武一向都是從容的,他高高在上,完美的如同神祗,可他此時此刻的模樣,仿佛從神位跌落,有了凡人的狼狽。

“蔔天,在哪。”羲武開口,用生澀的漢語問道。

他的聲音很沉,又很收斂,帶着威懾力與穿透力。小胡子吓得又退了一步,勉強站住了,幹巴巴地喝道:“你、你這反賊同黨!你到底是誰!”

蘇既明站在小胡子身後,透過面紗,定定凝視着羲武。他們仿佛已分離很久了,曾經親密無間,如今十步之遙,卻像是隔着千山萬水。過去的那一年多時間裏,蘇既明一直以為他和烏蠻人是有距離的,至少心靈上有,可是直到此時此刻,他才真正感受到那種距離。他已經回歸了自己的族群,而羲武與他們格格不入。

羲武沒有回答小胡子的責問,而是平靜地重複了一遍:“蔔天,在哪。”

“你!”小胡子氣惱道,“你回答我!你是不是蔔天的同夥!”

對比小胡子的急躁和恐懼,羲武被無數劍鋒和箭頭指着,卻始終異常平靜,用他那生澀的漢語重複:“蔔天,交給我。”

小胡子氣結。這人油鹽不進,來來去去就會說那麽一句話,根本無法交流,必須得把他鎖起來上刑才可以!可是如何把他鎖住?這麽多人都對他無可奈何,是他自己不肯走才能暫時把他留在大牢裏,局面完全陷入了僵持。

蘇既明小聲在旁提醒:“告訴他,蔔天死了。”

小胡子聽到蘇既明的聲音,像是找到了救星,全無半點主心骨,連忙回頭去看蘇既明。他這樣一動,被羲武察覺,原來蘇既明才是這一群蒙面人中的首領。

羲武的目光垂了垂,再次擡起時,目光直射蘇既明,蘇既明只覺周身一寒,立刻預警到羲武要動手!他心裏恨小胡子不争氣,哪裏還敢停留,撒腿就跑,這扭頭一看,簡直氣不打一處來——張希汶這個侍衛居然跑得比他還快,這會兒都快跑到拐角了,魏瓊給他的究竟是個侍衛啊還是大夫啊?!

果然下一刻一條盤踞在羲武腳邊的大蟒蛇就朝着蘇既明直竄過來!擒賊先擒王,羲武猜到這幾個蒙面人應當是漢人官府中有權勢的,抓住為首的,或許就能知道他想找的人的下落!

“唉喲我的媽!”小胡子也吓壞了,也沒命地往外跑。

官兵們沒想到羲武突然出手,一時間竟沒人來得及阻攔,那條巨蟒蹿得飛快,眼看就要咬到蘇既明的腿,突然在半空中僵住,被那牛角墜子震懾,沒敢下口。這只是瞬間的事,蘇硯就撲上來抱住了巨蟒:“公子快跑!”

Advertisement

這一耽擱,給蘇既明留出了逃走的空,其餘人也都反應過來了,放箭的放箭,殺蛇的殺蛇,頓時又亂成了一鍋粥。

過了拐角,張希汶沒有跑遠,就在拐角處等着蘇既明,拉上他迅速撤離。蘇既明發現蘇硯沒跟上來,急得不肯走了:“蘇硯,蘇硯沒跟來!”

“那人沒打算殺人。”張希汶道,“蘇硯不會有事,擔心你自己吧,快走!”

蘇既明被張希汶拉出大牢,後面一陣騷亂。幾十個獄卒竟然擋不住一個羲武,數十條蛇在前面給他開路,他追了出來!

蘇既明一回頭看到滿地的蛇頭皮都麻了,差點一個踉跄摔倒,被張希汶一把扶住:“這裏走!”

蘇既明跌跌撞撞,連方向都失了,張希汶索性雙手架住他的腋下,提着他跑了起來。兩人拐進一條小巷,只見巷子深處有個大水缸子,張希汶力大無窮,提着蘇既明向提着小雞仔一樣把他往大水缸裏一丢,自己也跳了進來:“先躲一下!”

蘇既明整個頭腦都是木的,一心想着別讓羲武認出他來,蜷縮進大水缸裏不敢擡頭。只聽外面悉悉索索,是蛇群游過的聲音,接着又是一陣兵刃聲和叫喊聲。

“抓住他,別讓他跑了!”

“啊!救命!快把這條蛇拽走!”

“蘇大人呢!保護蘇大人!”

蘇既明把自己縮成一團,張希汶蹲在他身後,小聲安撫:“別怕。”

蘇既明心亂如麻。他害怕,可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麽。他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剛才在大牢中羲武射向他的那一束冰冷的目光。突然間一股恨意和無力感在他的胸口萦繞。為什麽羲武不好好呆在儋州島?!他們烏蠻人,不是生生世世要守護族中聖物的嗎!為什麽,為什麽要來到這裏,他離開儋州的時候就做好了生生世世永不相見的打算的!

嘈雜聲靠近過巷子,但又遠離了,看來羲武并沒有發現躲在水缸裏的他們。張希汶壯着膽子稍稍仰頭,窺視外面的情況。只見羲武站在巷口,有些躊躇,片刻後他轉身往大牢的方向走。剛才那個蒙面紗的漢人長官找不到了,他想回大牢再找一找有沒有他要找的人。

然而這時遠遠一陣馬蹄聲馳近了,看來是官府的增援來了,且聽聲音來的人不少。羲武猶豫了片刻,晃了晃手中的金蛇權杖,轉身離開了。

蘇既明始終躲着不敢出去,也不知過了多久,有腳步聲朝着水缸靠近,張希汶拔出兩把匕首捏在手裏,低聲道:“蘇大人你先別出去。”說罷自己猛地跳了出去。

又片刻,張希汶在水缸上探頭:“蘇大人,出來吧,那人已經走了。”

羲武已經離開,原來是找蘇既明的官兵來了。蘇既明這才松了口氣,想要起身,卻發現自己腿軟了。他無奈道:“拉我一把。”

官兵們将蘇既明從水缸裏拉出來,扶着他走回大牢門口。那裏聚集着上百官兵,而魏瓊赫然也在人群中——出了這麽大的亂子,到底還是有人去給魏瓊通風報信了,魏瓊一聽說就立刻帶人趕來了。羲武也是見人數太多,對付起來未免棘手,因此暫時撤退了。有蛇群為他殿後,官兵們不敢追得太近,他此刻早已不見。

“公子!”狼狽的蘇硯看見蘇既明,猛地撲上來,緊張地上下檢查他,“公子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蘇既明搖搖頭,摘掉了臉上的面紗,反過來打量他可憐的小書童:“你呢?你怎麽樣?”

蘇硯搖頭:“我沒事。那個人說,他不殺人,他要蔔天。”

驚魂未定的小胡子拍着胸脯,悻悻地嘟囔:“他是不是有病啊?蔔天是他媳婦啊?除了這句他不會說人話是不是?”

魏瓊冷眼打量着這狼藉的場面,目光在蘇既明摘下的草帽和面紗上停了停,随即走了過來:“清哲。”

蘇既明一看到他便有些心虛,垂下眼向他行禮:“魏大人。”

魏瓊扶起他:“不必多禮。這是怎麽回事?”

蘇既明幹巴巴答道:“我也是聽說有人劫獄,剛趕過來的。”

獄長立刻上前,将羲武劫獄的整件事如此這般禀報給了長官。說罷之後,他又補充了一句:“那人雖然口口聲聲要救蔔天,但應該不是那批亂黨的同夥,亂黨裏沒有這麽厲害的人。”

這話說得也在理,假如蔔天手下有能夠呼風喚雨驅引蛇蟲的人,當初覃春也沒那麽大命逃出來了。

獄長接着道:“他會使妖術,很像傳聞中的烏蠻祭司。”

前幾天儋州的官兵跟烏蠻人交過手,大敗,消息也傳到了海的這一邊,大家對烏蠻人的手段都有所耳聞,因此羲武是烏蠻人這事想瞞都瞞不住。

魏瓊聽完之後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蘇既明,蘇既明有所察覺,立刻回以目光,不曾想魏瓊嘴角竟挂着一絲笑意,旋即又嚴肅了:“這麽說他是烏蠻族人?你們這麽多人竟制不住他一個?他當真這麽厲害?”

衆人面面相觑。雖不想長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但事實就是,他們這麽多人對羲武都束手無策,原本應該戒備森嚴的大牢卻被羲武來去自如,鬧了這麽大一出亂子之後,羲武雲淡風輕地走了,他們連羲武的一片衣角都沒抓到。

小胡子忙插話:“魏大人,既然烏蠻人來劫獄,不就坐實了蔔天這一年裏躲在海南的傳聞屬實嗎?亂黨已經跟烏蠻人勾搭上了,我們絕不能姑息啊!”

蘇既明不動聲色地瞪了他一眼。他這一年多一直被困儋州,心裏自然清楚,蔔天壓根沒去過海南,分明是惠州府的官員辦事不力,讓蔔天逍遙了一年有餘。小胡子作為惠州府的官員,亦有一份責任,如今這麽說,分明想推脫自己的無能。

小胡子繼續出主意:“趕緊派人去抓他吧!那人這麽厲害,只怕要調動軍營,一旦抓到他,趕緊将他就地正法啊!”

蘇既明心裏一緊。羲武固然厲害,但他也是人,再厲害亦有限度,他單槍匹馬一個人如何能跟整個惠州府的官兵作對?如果真按小胡子說得去做,只怕他兇多吉少。一想到羲武或許會身陷險境,蘇既明的心裏就不是滋味。

魏瓊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浮現起來,只觀察着蘇既明的反應。

蘇既明何等機靈,很快就發現了魏瓊在觀察他。這也難怪,一向在海南深居不出的烏蠻族人竟然會在這裏出現,說跟蘇既明沒半點關系,誰也不相信。假若此刻蘇既明想撇清關系,他應趕緊想辦法把羲武捉拿歸案,依法處置,可是……

衆人見魏瓊遲遲不支聲,不由道:“魏大人?”

魏瓊咳了一聲,道:“清哲,你以為呢?”

蘇既明攥着拳頭,片刻後緩緩道:“那人膽大包天,竟敢闖牢劫獄,絕不能姑息。只是眼下他已經跑了,且不知躲去了哪裏,應立刻讓官府出告示,全城通緝,早早找到他的下落。”

魏瓊把玩着自己的佩劍,皮笑肉不笑道:“我以為清哲你還能想一出比甕中捉鼈、引蛇出洞更妙的計策來,看來那人剛才真是把你吓着了。”

蘇既明勉強擠出一個笑:“那人本事那麽高強,想要對付他,下官得花些時間想想對策。”

然而魏瓊并沒有為難蘇既明,轉身對手下衆人道:“就按蘇大人說的,趕緊去找人繪制畫像,寫通緝令,明天上午之前全城貼滿通緝令!大牢再加派人手,讓人來去自如,簡直成了笑話!”

旋即,魏瓊跳上馬,居高臨下地對蘇既明一挑眉毛,“清哲,跟我走,我有話要問你。”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