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羲武聽到羲文的名字,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他的漢語已學得小有所成了,可這句話他卻覺得自己領悟錯了意思,蘇既明究竟在說什麽?
“快走啊!”蘇既明急得快瘋了,“魏瓊派的兵已經去儋州了!昨天就到了,不知都打成什麽樣了!我們都被騙了!”
這一句話羲武聽懂了,領悟了,眼神一緊,來不及細問,裹着蘇既明就往海邊去。蘇既明拉着蘇硯不放,要帶蘇硯一起走。他在這世上的牽挂一個個離他而去,唯一剩下的親人便是蘇硯。他已做好了背水一戰的準備,不能再把蘇硯留下。羲武便一手裹一個,運風疾奔而去。
蘇硯從沒見過羲武的能力,吓得完全呆了,死死抓住蘇既明的手:“公、公子?”
蘇既明沒空跟蘇硯解釋了,急急道:“你聽我說,你弟弟羲文根本沒有死,他就是張希汶,他跟在魏瓊身邊,先前被魏瓊派到我的手下監視我,我說的做的他都一清二楚,他發現了我們之間的關系!昨天,他跟着魏瓊手下的人馬出海去儋州了,他要搶走聖泉水裏的東西!”
羲武的神情有片刻恍惚:“他沒死?”
“沒有!他沒死!你說他被天火焚燒,一定是哪裏弄錯了!”
羲武的嘴角繃得緊緊的,片刻後,他神情凝重道:“是太胥!”
羲文在烏蠻族自幼有一位極好的玩伴,名叫太胥。太胥是個很古怪的人,烏蠻族人因有聖泉水的庇護,大多健康長壽,活上百年亦不是稀奇事,然而太胥的父母卻在生下太胥之後雙雙暴斃。當年羲飄的父親曾為太胥算過一卦,說他是不詳的命,一生與災難相伴,生命終了時還會遭致巨大的毀滅。
羲飄父親的蔔算能力遠比羲飄靠譜得多,他也不輕易蔔算,一生中一共只蔔過十卦,每一卦都很準。太胥的命格讓他在族中的位置變得十分尴尬。烏蠻族人心善,太胥自幼失怙,族人輪流将他養大,但到底還是忌憚他的命,與他并不能十分親近。
太胥是個性情很陰郁的人,沒人說得清他是天生如此不讨人喜歡才使他注定是個災星,又或者他從小知道了自己是個災星,心裏不平,便長成了一副尖酸刻薄的性子。總之因這種種原因,族中人甚少與太胥親近,唯有羲文例外。
羲文與太胥仿佛一對天生的冤家,太胥說話夠刻薄,羲文做事夠狠絕,這兩人只要撞在一起,就像是天雷勾動地火,互陰互損,胡扯後腿。
太胥因不喜歡與人打交道,便把興致都放在了種植上。他在自己的屋後開墾了一片田地專門用來種花草,然而他種的東西總是才長出花骨兒朵就被羲文掐掉了花瓣,結出的果總是還沒長成就被羲文掃落滿地。
而羲文也總是被太胥罵的狗血噴頭。太胥極盡刻薄之能事,總能找到最惡毒的比喻來形容羲文。羲文的腦袋是枯萎的椰子皮,羲文的臉是老鹿的屁股,羲文的出生是他爹娘上輩子造的深惡罪孽。
太胥損人的時候還總是喜歡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他常常對羲文說“像我們這種沒人喜歡的人必定要孤獨一輩子的”、“像我們這樣什麽都做不好的人還是早點死了罷了”。
這種時候羲文必然要反問他:“我怎麽跟你成了同一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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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胥譏諷道:“你和我确實不同,你比我還少了些自知之明。”
這若是尋常人,早該退避三舍了,偏生這兩人都是樂此不疲,以互相損害為人生樂趣。
羲文是個心比天高的家夥,突然有一天他決定出海,走出族人已有百年沒有走出的小島,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全族上下無人贊同,太胥伊始也是不贊同的,他一如既往地譏諷羲文到了中原以後恐怕會被中原人當成海怪抓起來吃,然而羲文卻反常地沒有進行反擊,只道:“我想去看看不會把你當成災星的地方會是什麽樣的。”
就這麽一句話,把太胥憋了滿腹的挖苦全都消弭了,親手幫他一起打了船送他出海。
羲文出去了,回來了;出去了,又回來了。他漸漸地像是變了一個人,他從小生長的樂土成了拘謹他的囚牢,給與他強健體魄的聖泉成了藏污納垢之所,烏蠻人認定的一切都被他全盤推翻,他一心只想去外面的世界,走得越遠越好。可惜,卻被烏蠻聖物絆住了他的腳步。
他大逆不道地打定了主意要聖物取出聖泉水,毀了也好,送給中原漢人也好,總之只要那東西離開了它所在的地方,它就能夠不再拘束烏蠻人。他全然不在乎先祖留下的谶言和關于聖物的一切傳說,更不把族人的反對當成一回事,一意孤行,尚未成功之時便被羲武軟禁了起來。
幾天之後,羲文不知使了什麽手段,竟從羲武布下的陣裏逃走了。族人們發現的時候,已經是天火雷動,一道青光從九天上直劈而下,将人瞬間炸成了一團火球。這火球無疑是再次去偷聖物而遭到詛咒的羲文,且有人看見,羲文炸開後太胥也沖進了火球裏。
最後,天火燒盡,族人們從燒的焦黑的灰燼堆裏只扒拉出一些殘存的骨頭和一個牛角墜子。
那牛角墜子羲文和羲武各有一個,是他們的苗人祖母所贈,自幼帶着不離身。見了此物,衆人便篤定了被燒死的人就是羲文。而太胥也不見了。燒剩下的這堆骨骼殘片連拼成半個人也難,只怕是羲文與太胥一齊被天火燒死,這是他們兩人一并的遺物,難舍難分,羲武便将碎骨片一并攏起來埋在了老椰樹下。
這事兒成了烏蠻族的一樁公案,使他們對于神秘的聖物多了一些了解與敬畏,而羲文與太胥雙雙死在天火之中亦是公認的,誰也想不到,羲文竟來了惠州,變成了張希汶,搭上了魏瓊,一心要完成他幾年前未竟的執念。
羲武攜着蘇既明和蘇硯到了海邊,一些漁民出海歸來,正躺在海灘上休憩,羲武二話不說抓着兩人登船便走。
被奪了漁船的漁民急急跳起來:“哎,幹什麽的,給我下來!”
卻不知打哪兒刮來一股妖風,吹着那艘小船徑直往海中去了,就一眨眼的功夫,船竟開出了十來丈遠!
那漁民不可思議地揉了揉眼睛,船又遠了許多,再揉一揉,船已小得快看不見了。他用力閉了會兒眼睛,再睜開的時候,船已不知去了哪裏。他尚且安慰自己怕是烈日晃眼曬出了幻覺,然而再回頭看一眼自己停泊船只的地方,那裏的确已經空無一物了。
三人上了船後,蘇既明聽羲武大致講了羲文與太胥的糾葛,神色越來越凝重,驚呼道:“難怪他要幫着魏瓊!”
蘇既明剛開始懷疑張希汶身份的時候,唯有一點他怎麽也想不通。幫助魏瓊出兵攻打烏蠻,會死傷多少族人,這世上怎會有人如此狼心狗肺,對自己的族人如此心狠?然而羲文和其他烏蠻人不同,他一心要離開儋州,被族人敬畏的聖物卻成了他的絆腳石。還有更重要的原因……
“枯骨逢生!”蘇既明道,“他跟魏瓊一樣,他要用聖物救人!”魏瓊也好,羲文也好,他們都是瘋子,為了讓一具枯骨逢生,不惜讓天下枯骨遍野!
羲武驅動了最快的風力,他們的船幾乎在海上飛了起來,海水被硬生生劈成兩道,如同千軍萬馬向兩旁擴散,為他們讓出前行的道路!
羲武身形筆直地站在船的中央,以他為中心形成一個氣旋,即使海水都變了形,他依舊穩妥得如同遺世獨立的神祗。
刀般的風吹得蘇既明肌膚生疼,他死死摟着羲武才勉強站立。而蘇硯趴在船上,死死扒着船舷,才能不被吹下海去。兩人的耳邊盡是風的呼嘯聲,幾乎将他們的耳膜刺破。
蘇既明張大嘴用力呼吸着,大聲叫道:“羲武,你聽我說!”
羲武沒有回答,摟他的手緊了緊,示意自己在聽。
“魏瓊告訴我,只要交出烏蠻聖物,他就立刻撤兵!”
羲武問道:“你要幫他?”
“不!”這是蘇既明有生以來最堅定的一次,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他一直以來的糾結都被這猛烈的海風吹散了,突然之間心底如同明鏡一般澄澈,“我幫你!如果你想跟他談,我去。如果你要戰至最後,我陪你!”
羲武目不斜視地望着前方,神色凜冽,只說了一個字:“戰!”
轉眼間,海南島已在眼前。蘇既明和羲武的心也随之揪了起來。數艘戰船将島嶼周圍圍得密不透風,喊殺聲震天。而昔日的桃源盛景,已成了殘垣斷壁,火光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