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嫁衣(1)
重六在槐安客棧當跑堂已經三個月了。
槐安客棧坐落在汴河碼頭附近,不論白日三更販夫走卒、行人游客絡繹不絕,原該是生意興隆財源廣進。可是偏偏財神爺就像是對此處有些芥蒂,在整條街上走來走去,就是不肯進這間客棧的門。
兩旁的食肆酒樓明明都紅火到飯點時會排起長隊的地步,偌大的槐安客棧大堂裏卻仍舊坐不滿人,二十四間客房也鮮少有住滿的時候。
生意雖不大紅火,但是也算不上門可羅雀,早晚飯和中午點心時間也都還是會有高峰時段。槐安客棧像是某種不用澆水施肥也能活的野草,悄無聲息地存在着,天然就是這條汴河大街的一部分。住在周圍的居民沒有一個能說出來這家店究竟是什麽時候開張的,哪怕是七八十歲的老翁,從記事起也都記得這座客棧挂着萬年不變的褪色招牌,安安靜靜地立在那固定的位置。
生意不忙的時候,人也就跟着清閑。但奇怪的是,槐安客棧給所有工人的工錢,上到掌勺師父下到後廚幫工,全都是其他客棧的翻倍。重六最開始還納悶,怎麽會有這麽大方的東家,看平日裏客人的數量也不可能支付的了這麽高的薪水啊。後來才從另外一個叫朱乙的跑堂那聽說,原來槐安客棧的主要收入是來自掌櫃經營的另外一項生意——給人當牙郎。
所謂牙郎,便是負責在買主和賣家之間牽線搭橋的重要一環。比方說一名富商初來乍到,想要雇傭靠得住的工人,但是人生地不熟不知道如何招人,便會雇傭牙人來幫他尋找合适的幫傭。雇主要是同意雇傭該人,牙人便可以抽取一小部分傭金。除了作為招工的中介,也有牙人負責幫忙置辦田地、采買貨品、鋪面過戶、草拟契約等等。
城裏的牙人不少,各有各的長處。至于掌櫃拉攏的到底是什麽樣的買賣,似乎誰都說不清楚,只知道好像是幫忙介紹合适的工匠給一些需要幫忙、手裏又有足夠銀子的客人。
跑堂三個月,重六總覺得,這槐安客棧上上下下的人,都有點怪。
和他一起跑堂的朱乙比他年紀小,看着也就十八九歲,平日裏愛說愛笑,也是個勤快讨喜的性子。只是一到晚上……情況就有些不一樣了。
朱乙晚上有時候會說夢話。
說夢話原沒有什麽奇怪的,只是他說的夢話的內容,讓人有些悚然。
重六第一次聽到朱乙說夢話是在他開始在槐安客棧跑堂後的第三天。他和朱乙兩個人共享後院裏的一間小屋,兩張床鋪中間隔了一張飯桌,所以躺在床上時,猛一眼是看不清對面床上的人的。當時重六忙了一天,頭一沾枕頭就睡着了,半夜卻忽然被一陣絮絮的說話聲硬生生拖出了夢境。
“別睜眼,千萬別睜眼。”
重六打了個激靈,驟然驚醒了。就在他睜開眼的那一瞬間便聽到朱乙說,“你看,我說了不讓你睜開吧。”
重六試探着問了句,“小朱?”
“噓!別說話!會被發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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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六整個人都懵了,從被窩裏爬起來,看了看四周。屋子裏靜悄悄的,風聲細細如低語,搖晃着窗外的樹枝,映在紙糊的窗戶上。
“小朱?你說什麽呢?”
“呵呵呵呵呵,千萬千萬千萬千萬千萬別看床下。!@#¥%¥……”
朱乙的聲音很輕,語速卻很快,快到幾乎有些神經質的地步,後面的話全都模糊成了一團。重六感覺到一股寒意順着脊梁骨擴散到全身,狠狠地打了個冷戰。
床下有什麽?
他僵在原地,腦子裏浮想聯翩,吓得聲音都有些發抖,“朱乙!你小子到底說什麽呢!什麽床下!”
“你不知道吧?這間客棧,進來就出不去了。”
說完這句話,朱乙翻了個身,開始打呼嚕。
重六愣了一會兒,才隐約意識到這臭小子說夢話呢。他松了口氣,卻又總擔心那不僅僅是夢話,折騰了半宿沒有睡着。
三天兩頭說夢話還不算,偶爾這朱乙還會夢游。有一次重六半夜被尿憋醒了,一睜眼睛,卻差點被吓得直接尿在炕上。
朱乙就蹲在他的床邊,兩只眼睛瞪得大大的,臉上挂着古怪的微笑,盯着他。
“小朱……你又他媽發什麽瘋!”重六抓着被子往後縮。
朱乙看着他,嘴巴裏發出一連串沒有意義的怪聲,然後忽然說,“胡運通,一十二。張二娘,三十一。錢喜,三。”
說完了,他便用僵硬的動作站起身,轉身爬回他自己的床上,蓋上被子又呼呼睡了。
他說的那三個名字重六都知道,都是在客棧附近居住或做小生意的幾戶人家裏的。因此,當三天後錢喜在汴河大街上被疾行的馬車撞死的消息傳來時,重六心裏頭咯噔一聲。
米鋪的胡運通胡老板突然倒地猝死,也恰好是在十二天之後。
一個月後,給客棧送酒的張二娘遲遲沒有出現,反而是另外一個夥計來了。他告訴重六,張二娘害了風寒,剛剛過世。
是巧合嗎?
重六旁敲側擊問過朱乙,但是朱乙總是抓抓頭,不好意思地說他根本什麽都不記得。
重六現在睡覺都會在耳朵裏塞上棉花,能不起夜就不起夜,因為他總是怕,怕從朱乙嘴裏聽見他自己的名字。
在後廚掌勺的廖師傅也是個怪人。
這位廖師傅人瘦高宛如竹竿,沉默寡言不愛說話,手中時常拿着個小巧的紫砂壺,沒事對着壺嘴嘬上兩口濃茶。廚藝了得的同時,也自帶一股不怒自威生人勿進的氣場,在他手下的幫工們一個個都被訓練得手腳麻利,腦子靈活,很有眼力勁。偶爾大堂裏有客人醉酒鬧事,廖師傅便拿着茶壺從後廚出來,腰間別着菜刀,也不說話也不動手,就站在那看着鬧事的人。十有八九,那鬧事者便會自行退散。
重六聽熟客說過,這廖師傅年輕時候是個劊子手,手上有不知道多少人命。雖不知傳言真假,但廖師傅身上有股旁人沒有的煞氣,這倒是真的。
重六有點怕廖師傅。不只是重六,恐怕就連東家都有點怕廖師傅。
而且,重六注意到,這廖師傅好像從來沒有往壺裏加過茶葉,或是加過水……
那麽小的一只紫砂壺,成天被拿在手裏,幾口也就喝幹淨了。但是廖師傅卻從沒加過水。
或許是他沒注意的時候加過,但是之前立春整個客棧的人一起吃春餅的時候,整整一個時辰廖師傅都沒有去加過水,卻一直在往口中送壺嘴。
那壺裏裝着的真的是茶麽?為什麽仿佛永遠都喝不完?
重六的好奇心起來,總想得空往那茶壺裏看一眼。可是偏偏廖師傅壺不離手,一直沒有機會。
幫工之一的小舜是個十分內向的少年,雖然幹活很勤快,但八竿子也打不出一個屁一般的悶。然而這個小舜有個古怪的習慣,吃飯的時候總要将自己那份撥出來一半放在旁邊,說是給他朋友吃的。
問題是誰也沒見過他的“朋友”。
而更加詭異的是,那半份飯菜,在吃飯結束的時候,總是會消失。
最開始重六以為是小舜吃了,可是有一次,小舜撥出飯菜後就忽然被廖師傅叫去幫忙從菜窖搬菜,其他人也各自在忙其他事,飯桌上一時只有重六一人。重六的筷子掉了,低頭撿筷子的功夫,等擡起頭來時,裝着小舜撥出來那半份飯的碗已經一幹二淨了。
重六确定他撿筷子之前那些飯還在那,這堂子裏只有他一人,飯去哪了?
後來經過幾次用心觀察,重六注意到,只要有人的視線在那半碗飯上,飯就不會消失,但只要有一個瞬間,沒人注意那碗飯,它就會立刻蒸發到空氣中。于是重六打定主意,在一次打烊後大家一起吃晚飯的事,眼睛一直盯着那晚飯。
但到晚飯快結束的時候,掌櫃突然叫他去櫃臺後拿壺酒出來,他只好照辦。他漸漸意識到,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在某個時段轉開視線,仿佛故意想讓那晚飯消失一樣。
重六嘗試過向小舜詢問,但是小舜什麽也不說,只是埋着頭繼續做事。重六只好又跟朱乙打聽。
“誰也沒見過他的朋友,不過,六哥……最好還是讓那晚飯順順利利的消失……”朱乙壓低聲音,眼睛裏帶着一絲緊張,“要是過了飯點它還沒有吃上飯,會鬧事的。”
朱乙說話時那種略帶惶恐的語氣,令重六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鬧……什麽樣的事?”
“你不會想知道的……”朱乙諱莫如深。
然而最古怪的,卻還是掌櫃。
客棧的老板姓祝,但重六到現在也還不知道他大名叫什麽,因為所有人都叫他祝掌櫃或者“老祝”。其實掌櫃一點也不老,看上去也就二十多歲,人生得玉樹臨風,膚白貌美。要是在城裏舉辦個“最貌若潘安東家大會”,祝掌櫃絕對能拔得頭籌。
只是可惜,這位祝掌櫃雖生得一副好皮囊,但是財迷潔癖還心眼小,且分外地不解風情。重六親眼見過一位姣美袅娜家財可觀還是個寡婦的貴婦人都快把整個汴河的秋波送到掌櫃懷裏了,臨走的時候還故意把手帕“遺失”在他的算盤旁邊,上邊甚至寫了自己的名字地址,結果掌櫃毫不猶豫地把手帕丢到了失物招領處那一箱子無人問津的破爛之中。
作為一個客棧跑堂,核心修養之一便是通曉方圓幾條大街之內的各種小道消息,對認識的人的底細更是要一清二楚,這樣當遠道而來的客人打探消息的時候,跑堂才能借此機會賺到不少賞銀。重六來這天梁城三個月,已經把汴河大街上所有住戶商戶的底細打聽得差不多了,偏偏是他身邊的這些人,太多的秘密他問不出來。而首當其沖的便是掌櫃。
掌櫃每天起床很晚,在大堂裏看看賬本,偶爾幫忙招待一下客人。但大多數時候,掌櫃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也不知道他每天都在做些什麽。偶爾有客人來找他,這些客人之間相似之處也不多,有些是高門大戶甚至是貴族官家的親信,卻也還有身穿粗布麻衣的莊稼人。掌櫃見到他們,時常會将他們領到大堂之上二樓的雅間之內,讓重六或朱乙送點茶點上去,一聊就是一兩個時辰。
這些客人到最後都會在客棧住店至少一晚,有些也會連住數日。
重六懷疑這些客人都與掌櫃的牙人生意有關,問題是,他從來也沒見過掌櫃介紹的那些工匠出入過客棧。
更奇怪的是,沒人知道掌櫃的底細。不知道他是否是本地人,是什麽時候盤下了這間客棧。重六與街坊鄰居幾個喜歡聚在一起玩象戲的老頭那打聽過,聽到的消息更是令他驚奇。
“什麽?你在那地方打工?”一名姓崔的老大爺将一雙不算太大的眼睛瞪到了極限,“你小子膽子夠大的。”
“行了老崔,別又在那瞎乎扯,吓壞人家小夥子。”另一個姓白的老大爺一邊說着,一邊把視線從棋盤上移開,瞟了一眼重六,“別聽他的。”
“怎麽是我瞎扯了。你自己說,你什麽時候搬來汴河大街的?”崔老丈對于自己的可信度竟被質疑十分不滿。
白大爺白了他一眼不吭聲。
崔大爺轉而對重六說,“我告訴你吧。我是三十年前搬來的,這個老白是十六年前舉家搬來的,自打我們來,你們客棧的掌櫃就是同一個人,這麽多年他可一點都沒變。”
重六咀嚼胡餅的動作停頓了一瞬,然後擺擺手,用一種“你別逗我了”的态度嗤笑道,“不可能,我們東家也就二十出頭,您三十年前搬來的時候他還沒出娘胎呢。”
“我要是騙你,我把這些棋子兒都吃下去!”崔大爺賭咒發誓道,“你們老板,我看八成是個煉什麽長生不老邪術的方士。有那些方士在的地方,有哪裏是幹淨的?小夥子,你年紀輕輕的,幹點什麽不好啊,幹嘛非得在那種地方,可惜了可惜了,唉……”
民間對方術和方士的看法非常兩極化。有些将方士與神明仙官并列,另外一些啧叱之為妖法邪術騙子,還有一些人則十分恐懼好奇。崔大爺顯然是第二種人。
重六哭笑不得,“崔丈人,我只是跑個堂,又不是去怡紅院賣笑的。”
“老崔,你注意一點你那張嘴。要是被哪位神仙聽見了,你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白大爺警告道。
重六腦子裏琢磨着這些太過古怪的消息,随口問了句,“那……您幾位在這兒住了這麽久了,認識我之前的那個跑堂麽?”
白大爺說道,“認識,姓白,挺機靈一個小夥子,比你高點,圓臉盤。以前經常出來跟布店的那個姓花的小寡婦搭茬,後來不知道怎麽的突然就不見了,大概是回鄉了?反正前一天還好好的跟我們幾個聊了半天,也沒跟我們打過招呼。”
“他們店的跑堂,除了那個姓朱的,全都做不久。”崔大爺意有所指地嘟哝了句,吃了白大爺一個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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