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嫁衣(7)

掌櫃的話宛如那從不知何處幽幽潛入的風,鑽進重六的衣領,令他打了個寒顫。

手指尖有些發癢。那紅色的絲狀物吸附在他皮膚上的感覺仿佛又回來了。

“在山上都發生了什麽,原原本本地告訴我。”掌櫃的聲音仿佛是一條牽引的線,将下午他在山路上看見徐寒柯之後的記憶勾住,一絲絲牽了出來。等到他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原原本本交代他當時所見所想的一切,敘述之詳細,甚至連他自己都驚訝于自己記得的細節。

掌櫃靜靜聽着,似乎沒有事情會讓他覺得意外。

“徐寒柯認為他看到的是一個小孩?”

重六點點頭,“他說他以為自己在往玉虛觀走。”

掌櫃的手指在桌子上輕輕點着,沉吟道,“按照你的描述,應該是徐寒柯身上的穢氣引來了盲。在紫鹿山上竟然會有盲,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盲?”

“有人叫它們盲神。一種說法是它們的祖先或許是遠古時期某種十分聰慧的猿類,被穢氣沾染後一代代變形,最後變成你看到的樣子。你應該有聽過在深山裏如果聽到小孩子哭,或者是看到小孩,附近又沒有村莊或者獵戶,不要輕易和他們說話這種說法吧?”

重六點點頭,“是聽說過……可要真在山林裏遇見一個在哭的小孩,就算知道這種說法,還是會擔心萬一那真是個迷路的小孩怎麽辦……”

“這就是為什麽它們喜歡僞裝成小孩。”掌櫃微笑道,“它們也會根據獵物身上散發的氣息改變自己的策略。有時候它們會模仿獵物同伴的聲音叫獵物的名字,所以你應該也聽說過在山裏聽到別人叫你的名字不要回頭這種說法。總之,這種東西最喜歡人,準确的說是喜歡吃人。但它們不吃活人,只吃剛剛死掉的人。不過它們最怕被看見它們的真面目,所以在你看見它的一瞬間,它就跑了。”

“所以……那是某種喜歡吃屍體的猴子?”

“其實也不一定是猴子……”掌櫃再次端起茶碗,輕飄飄地說,“也有人認為有些所謂被盲神隐藏起來的人們并沒有全部被吃掉,那些幸存者被它們一點點同化,最後變成了同一種東西。甚至也有一些罕見的典籍上說盲本就是人類迷失在山裏沾染穢氣後變成的,它們還隐約保留着支離破碎的人類記憶,所以才會害怕被看見自己的真實面貌。”

掌櫃的聲音裏帶着一絲淡淡的傷感。他的語調聽似平淡,但随着徐徐的訴說,那聲音在頭腦中與思緒産生共鳴,重六竟有些出神,眼前出現了清晰的影像。

他能看到那些永遠消失在了森林中的年輕人茫然而無措地走在寂靜而黑暗的森林裏。他們跌跌撞撞,頭發蓬亂,衣服被樹枝扯破了,臉上、手上、膝蓋上都是在林木中跋涉摔倒時沾染的泥巴,汗和淚把泥巴和在一起,幾乎辯不出原本的模樣了。

他們有些尚且年少,有些已經是耄耋老人。有些是游玩時不小心迷了路,有些是戰亂逃亡到深山中卻與親人走散,還有些不被期待的孩子或因為年邁而頭腦昏聩成為累贅的老人被親人遺棄在山林裏的,甚至還有些只不過是在經過自己每天都要走的山路,卻因為遇上了鬼打牆平白無故地走不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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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種種不幸太多,而他們被森林吞噬的緣由也難再考。

他們經歷了困惑、不信、焦慮、害怕、驚恐、茫然等等一系列的情緒的地獄,卻發現自己仍然無法離開這片山林。他們開始覺得饑餓,于是他們試圖抓住林木間偶爾出現的松鼠、野兔。運氣好的時候他們能抓到,運氣不好的時候,他們便只好吃從泥土裏挖出的蚯蚓,石頭下翻出的蟋蟀。當他們覺得渴了,便收集樹葉上凝結的露水,勉強滋潤幹涸的喉嚨。

無法自己覓食的孩子們在凄厲地啼哭,困惑的老人們瑟瑟發抖地躲在樹下環着自己枯朽的身體,他們都是最先死去的。有些被野獸吃掉了,有些在風吹雨淋後病死了,有些不慎跌入懸崖或深坑,殘骸在森林裏一點點腐壞回歸泥土。

年輕人的存活能力更強些,但他們之中最不幸的,在錯誤的時間和錯誤的地點染上了穢。或許是一開始就遇見的,或許是在迷路之後才遇見的,或許是吃了錯誤的蟲子,或許只是在錯誤的時間待在了錯誤的地方,但相當數量的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沾染了。總之,他們的身體開始悄無聲息地、一點一點地變形。

先是眼睛的位置移動了。

他們中的相當一部分少有見到自己倒影的機會,所以并不能很快發現自己身上的異常。他們只是漸漸開始覺得,自己的視野變得有些奇怪。走路很難保持平衡,經常摔跤,也更難抓住獵物了。

這個過程中又有一部分因為視線失衡而無法捕捉獵物、或是失足墜崖,或是發生了其他意外而死去了。

而另外一些漸漸适應了。

接着,嘴的位置也移動了,手臂的位置也開始有點不太對稱,原本不應該能看見東西的角度忽然可以看見東西了。他們不太明白身上正在發生什麽,只有當他們在河邊照到自己的影子時,才會發出可怖如妖魔般的尖叫,卻也無可奈何。他們的前胸、腹腔、後背開始鼓出硬塊,開始長出随機的新肢體,新的眼睛,新的嘴……就仿佛他們的身體開始忘記了自己本該有的形狀,變成另外一種東西。他們生而為人的記憶也随之漸漸褪色模糊,不論他們多麽努力地想要記住,也沒辦法抓住片縷。

終于,他們變成了它們,再也不記得自己是人了。但它們還是隐約有着一絲向往,一種變回人、找到家的向往。

所以,它們喜歡模仿人,喜歡吃人,它們潛意識中以為,只要自己吃人吃多了,就可以變回原來的樣子。雖然就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種向往。

一代又一代,這種向往成了本能。成了普通人無法理解的、穢的世界中的一道古怪而殘酷的規律。

重六猛然從那太過鮮明的幻覺中掙脫出來,發現自己的身體在因為驚恐而顫抖,眼睛甚至開始發脹發疼,要用力眨眼睛,才把突然湧上的痛苦和絕望感凝結成的淚水壓下去。他仿佛能感覺到自己的眼睛也在移動位置,自己的身體也開始扭曲變形,他甚至能感覺到那些被山林帶走的人們難以承受的無助和恐懼。

怎麽回事?

掌櫃忽然咳嗽了一聲,略帶歉意地望着他,“你是一個善良的人,會因為他人的痛苦而痛苦。”

“掌櫃……你是不是方士啊?”重六用袖子抹了把眼睛,因為自己的失态而尴尬非常。他不願意再去回想剛才看到的那些令人心碎的畫面。

祝掌櫃搖搖頭,笑道,“你看我哪裏像方士了?”

“可是你會法術是不是,剛才我看到的那些……”

“我是會一些……小技巧。但我不是方士,也不管降妖除魔或是普度衆生。我只是個生意人。”祝掌櫃語調平平地說說着,站起身來,将那蠶蛹重新包好,走到房間的另一面。那整面牆都被密密麻麻的小抽屜占滿了,仿佛是藥店裏儲存藥材的藥櫃一般。他拉開一個抽屜,把蠶蛹放了進去,“盲的形成固然是可憐的,但是你沒辦法救他們,也沒辦法感化或是超度它們。形成的因已經出現過了,現在你看到的結果也就是沒辦法改變的。”

“可是我救徐寒柯,不就是從因上阻止了結果嗎?為什麽您說我會被穢影響?”

“如果你沒有聽到朱乙說夢話,你就不會知道他的死期。朱乙本身就是帶着穢的,你聽了他的夢話,如果沒有發現其中玄機,或是沒有當真,或是什麽也不做,本不會發生任何事。但是你又去警告徐寒柯他們,試圖改變夢話中透漏的果,這個行為就是在破壞道和穢之間的平衡。但好在這個行為的影響不算太大,如果沒有後續行為的話也不會有問題。但你恰好阻止的又是一只盲試圖捕殺獵物,如果沒有你的幹預,原本徐寒柯是命定要在今天死去的。兩樣穢氣加起來,足以令你被沾染。”

“被穢氣沾染?”重六想起了那幻覺中看到的那恐怖的盲形成的過程,濃重的惶恐如黑水蔓延在他的胸腔裏,臉上的血色也褪盡了,“那……那我也會變成盲那種樣子嗎?”

“不……每個人對穢的反應不盡相同。這個客棧裏每個人身上都多多少少帶着穢,你看他們也沒有變成盲的樣子是不是?要形成盲是需要非常特殊的條件的,至于你會有什麽反應,要到日後才會知道。我今天也不過是跟你提個醒。”掌櫃轉過身來,看到重六臉色煞白,又安慰道,“不要害怕,被穢沾染不一定是壞事。尤其你在我這裏,雖然這樣說有些不夠謙遜,但我自問對穢的了解比八九成的方士都要充分。通過我幫助你引導穢,你還是有機會像普通人一樣生活的,就像這個客棧裏其他人一樣。當然,如果你真的希望像普通人一樣生活的話。”

客棧裏其他人……

難道這裏所有人都沾了穢?

那……到底是因為他們本身有穢所以留在這間客棧,還是來了這間客棧以後才染了穢?

他前任的那些跑堂呢?

重六感覺到一股寒意如冰水把他澆透了。

掌櫃頓了頓,嘆了口氣道,“也怪我,我本以為紫鹿山道氣這麽濃的地方,今天又正好趕上傳度法會,應該不可能有盲這樣的東西容身,本該是最安全的地方。就算徐寒柯要出事也不會出在那裏。而玉貞觀今天也沒人,不大會有事,所以才把你派過去幫我傳信,想讓你避一避。你染上穢,我也有責任。”

重六感覺掌櫃的話完全沒辦法安慰到他,他的頭腦仿佛被廖師傅用飯勺瘋狂翻攪過的羊羹,囫囵囵亂呼呼黏巴巴的一團。

不是俗話說好人有好報嗎?他明明救了人一命,怎麽會惹來這麽多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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