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嫁衣(8)

一覺醒來,聽着窗外搖搖傳來的狗吠聲,看着那晃動在窗前的透藍如水的天光,重六開始覺得昨天發生過的奇遇以及與掌櫃的對話,就像隔着一層夢一般遙遠。

對床朱乙的呼嚕聲均勻綿長,一種屬于平穩生活的聲音,仿佛能把任何輕飄飄的思緒拉回地面上來,讓一切不正常的夢都回歸現實,夢中的危險也漸漸變得虛幻。

重六抱着被子坐起來,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又解開自己的上衣看了看自己胸前肚子上的皮膚。确認沒有任何古怪的突起或五官從完全不應該出現的位置生長出來,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或許掌櫃只是在吓唬他?

但是掌櫃有這麽無聊嗎?

重六一直不太了解祝掌櫃這個人。他似乎對什麽都不大在乎,可是如果有人欺負他的手下,後果可算非常嚴重。

有次小舜出去背米回來的時候被一群尋釁滋事的地痞流氓把他身上剩下的錢全給搶了,米全灑在了街上。他垂頭喪氣地回客棧時被掌櫃看見了。當時掌櫃只是皺了皺眉,問了句怎麽回事。小舜把前因後果一說,掌櫃便說,“走吧。”

小舜愕然,“去哪?”

“剛才打你的那些人是在哪遇上的?”

“就永慶大街和汴河大街夾角那。”

當時重六要在客棧看店,并沒看見現場掌櫃發威的場面。但據小舜說,一開始那幾個地痞看掌櫃細胳膊細腿的根本不當回事,甚至看掌櫃長得好看還調戲了幾句,膽大妄為的試圖動手動腳。結果掌櫃飛起一腳先把那個帶頭的踹飛了,那速度快的恐怕比那什麽江湖傳說的無影腳有過之而無不及。剩下幾個一擁而上也不是對手,被掌櫃幾巴掌扇回童年數星星。

重六覺得小舜的形容有誇張的成分,畢竟掌櫃只是個開客棧的,又不是武林盟主,哪能有這種本事。

而且那幾個地痞流氓都是當地比較有權勢的富賈甚至是官老爺家裏的衙內,就連官府都不怎麽管,掌櫃這麽貿然動手,不怕招來麻煩嗎?

結果沒過幾天有客人醉酒鬧事非說重六上菜的時間不對打斷他和同伴行酒令了,重六再怎麽做小伏低也沒用,那人愈發來勁,出其不意地揚手搧了重六一巴掌。重六當時被打得也有點懵,畢竟真的會對跑堂動手的客人也不多。他還沒反應過來,掌櫃已經悄無聲息地從他身邊經過,單手一把就薅住了那彪形大漢的衣領,也不知道從哪爆發出的怪力,拖着那比掌櫃自己大上兩圈的客人到了門口,一揚手就将對方扔了出去。那人以完美的大字型落地,發出了一聲沉重的巨響,後續幾聲痛呼哀嚎,震得附近幾個小攤位的商販紛紛側目。

掌櫃垂着眼睛,拿出帕子來擦了擦自己的手,用一種比廖師傅恐怖一萬倍的眼神盯着那客人,輕輕說了一句,“飯錢我不要了,你給我滾。”

重六當時仰望着掌櫃,感覺這次不用裝,眼睛裏真的會冒出星星。

Advertisement

後來果真有一群家丁模樣的人拿着棍棒跑到客棧前頭來,一副要砸店的架勢,八成是之前的地痞流氓或者是被掌櫃扔出去的客人派來的。朱乙吓得躲到了櫃臺後,重六眼疾手快趕緊把大堂的門窗都拴上了,卻聽掌櫃說,“不必,把門打開。”

重六以為掌櫃要瘋,“東家,咱還是避一避吧!這麽多人咱們哪打得過……”

掌櫃語氣平平道,“不用怕,你只管開門,我保證沒事。”

重六又勸了幾次,掌櫃都讓他開門。他只好遲疑地拿開門栓,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門,閉着眼睛等着外面那群打手的棍棒飛過來。

可是他等了半天也沒有反應,甚至之前那些震天的叫罵聲和爛菜葉子被扔到門上發出的吧唧聲也都停了。

門外一片寂靜,寂靜到詭異。

重六掀開眼皮擡起頭,卻看見那群之前還兇神惡煞的家丁們一個個僵在原地,眼睛圓瞪,面孔全都奇異地扭曲成了某種令人發毛的驚恐表情。

下一瞬,他們忽然都失控地大叫着,狼狽逃竄開來,甚至有人被地上的菜葉滑倒,連滾帶爬地跑遠。

面前只剩下滿地的爛菜葉子、被丢掉的棍棒掃帚和被跑掉的鞋。

重六回頭,只看到掌櫃仍舊是剛才的姿勢,雙手揣在袖子裏站在原地,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他瞟了重六一眼,吩咐他把門外的地掃一掃,便轉身走了。

重六到現在也想不明白那些打手到底看見了什麽。

這樣想想,掌櫃這麽護犢子,應該是不會故意整他的。

重六從床上爬起來,套上他的麻布短外衣,把有些破舊的布鞋套上。他打着哈欠推開房門,摸着黑邁着因睡意未退而分外虛浮的步子去水缸邊舀水洗漱。從水缸裏舀出一瓢冰涼的水漱了漱口,又用手捧起一些撲在臉上。此時雖然已經是春天,但早晨依舊透着幾分涼意,寒氣将他的臉頰凍得通紅,趕走了殘餘的睡意。

朱乙、小舜、福子、九郎等人迷迷瞪瞪起床的時候,重六已經去大堂灑掃了一遍大堂的地板。他翻下倒扣在桌子上的長凳,用抹布把所有桌子椅子櫃臺都擦了一遍,又麻利地從酒窖裏搬出三壇酒,分裝在酒壺裏一一擺在架子上。正站在凳子上從架子的高處拿裝花生米的罐子,忽然聽到有人敲門。

重六納悶,這還沒開張呢,誰那麽不懂規矩這會兒來敲門?

他原本打算不予理睬,等對方自己走開便是。誰承想那敲門聲每隔一會兒就有規律地敲三聲,全然沒有停止的跡象。

重六嘆了口氣,把花生米罐子放到一邊,走過去拿下了門栓,把門推開一條縫。

“我們還沒開門呢,您有……”

話說到一半停住了。

外面的大街上空空蕩蕩,一個人影也沒有。一層淡灰色的霧氣籠罩着汴河大街,蕭條之氣随着那沒有溫度的灰色舒展伸縮。

奇怪,這個點了,街上該有些早晨往碼頭運貨的腳夫了啊?

重六探着頭四下望了望,所有的商鋪都門窗緊閉,就連一大早出來賣胡餅的李大哥一貫擺攤的地方也空着。

重六正納悶,卻忽然聽到汴河大街的遠處,從那濃稠的霧氣裏,傳來了空曠回蕩的馬蹄聲。

有人來了?

這原本沒什麽奇怪的,可重六就是打心底裏感覺到一絲絲異樣。

那馬蹄聲……好像有點不大對頭。

一般的馬或走路或小跑或奔跑,蹄聲畢竟還是有節律的。但是這陣蹄聲,有時間隔太長,有時候又太短,聽得久了,你甚至不确定這匹馬到底有幾條腿,或者長得到底有多大,一步才可以邁那麽久。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馬蹄聲在漸漸接近。

隔着晦暗的霧氣,重六隐約分辨出一道逐漸析出的黑影。問題是……那黑影太高了,比那旁邊的朱帆樓還要高出不少。它似乎是匹馬,但頭上長着四五根分叉密集如枯樹枝的角。巨大的身軀下面拖着數不清的腿,一些腿的末端是蹄子,但還有些畸形的腿在空中蜷縮揮舞着,明明是人手的樣子;有些胡亂晃蕩着,蜿蜒伸縮着,又仿佛是章魚的觸手。那些太過密集的腿邁着徐緩的步子,帶着種詭異難言的優雅,沿着寂靜無人的長街踱來。

霧氣遮住了它的面目,但光是看着那漸漸接近的剪影,聽着那沒有規律的蹄聲,重六就感覺到一股森然寒意從腳跟直貫頭頂。他猛然将門關上,插上門栓,然後僵在原地,不敢動彈。

他有種突如其來的直覺——如果他動了,或者發出任何聲音,那個東西就會看見他。

那是什麽?

雖然還沒看清,但是……他能感覺到那東西身上彌散出的某種極為古老,古老到人還沒有出現、甚至附近的紫鹿山還沒有出現的時候就存在的……氣息。

一種接近永恒的、神性的、讓人從心底戰栗的感覺。

但神有這麽恐怖嗎?

他聽着那混亂的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大地也在跟着簌簌發抖,大堂裏的所有瓶瓶罐罐、筷筒裏的筷子也都在跟着一起震顫。

恐懼攀升到極點,重六仿佛突然回到了遙遠的童年,在漆黑的夜裏用被子蒙住自己,如鴕鳥一般假裝這樣外面世界的危險就可以不存在。現在的他隔着那薄薄的門板,也是同樣的恓惶,雙腿已經開始發軟。

他憋住呼吸,生怕被它察覺到。

粗重的喘息聲如遠方傳來的殘雷滾動在空氣裏,一股微妙的氣味蔓延過來,不能用香或者臭來形容,有些像是昆蟲身上散發的潮濕腥氣,又有點類似于大地深處的泥土才會有的古老而空洞的氣味。

一種低沉持續的耳鳴在重六的頭腦中愈發鮮明起來,仿佛彈動着他後腦的某根弦,在頭皮下面一跳一跳地脹痛着。有什麽東西将他的頭腦填滿了,好像棉花一樣,令他的思緒滞澀。一些混亂的念頭、影像、聲音,翻攪成深不見底的漩渦,吞噬着他對周遭一切的認知。

一切都變得不真實,卻又無比真實。

“六哥,你幹啥呢?幹嘛不開門?”

突然間,仿佛被一根看不見的繩索猛然提起,腦子裏的嗡鳴、那震動大地的恐怖蹄聲、炙熱而亘古的喘息聲、還有那種無處不在的淡灰色霧氣,全都在瞬間消失了。

重六猛地轉頭,看到朱乙用一種奇怪的表情看着他,“開店的時間到了,都有客人在外頭敲了半天門了。”

開店的時間?現在不是才淩晨嗎?

重六這時才發現,明亮的陽光從糊窗戶的紗布透過來,早已不是淩晨時分的暗淡天光了。

怎麽回事?剛才明明才起床不久,大概也就是寅時四刻的樣子,現在怎麽已經到開店時間了?

他到底在門前站了多久?

剛才是做夢嗎?是他夢游了?

喧鬧而平常的街市熙攘聲喧騰在空氣裏,與剛才那陰暗濕冷寂靜的感覺仿佛隔着一道界限分明的深淵。就仿佛是從陰間回到了陽世、從噩夢回到了現實一般分明的區別。

但剛才那些清晰的感覺,又不太像是夢和幻覺。

“喂!你們客棧是關門大吉了嗎?”門外一道不耐煩的聲音傳來,“再不開門我走了啊。”

重六一臉懵然地拿下門栓,要拉開門的時候還是有些遲疑。

那東西……會不會還在門外?這會不會是個陷阱?

他身後的人真的是朱乙嗎?

“六哥你魂兒丢啦?”正忙着把重六沒裝完的花生米趕緊裝好的朱乙再次催促道,”快開門啊。”

重六半是困惑,半是懷疑,但終于還是一使勁拉開了門。

門外一名青衣玉冠的方士從容而潇灑地靠在門框上,背上背着包袱和一把相對他的身形比例來說過于巨大的長钺。

方士看到重六,意外地咦了一聲,伸着脖子越過重六的頭往店裏看。看到朱乙後,他才一臉見到熟人的表情,“啊,我差點以為我走錯店了。”

朱乙看見他,可沒有什麽高興的表情。

說完,那方士繞過重六,徑直穿過大堂就往中庭走。

重六原本還因為困惑和惶恐有點發木的腦子突然回過神來。他忙追上去,“哎,客官,您等等,您是要住店還是……”

“我找你們掌櫃。”那方士連個眼神都不給,随意揮揮手仿佛要把趕蒼蠅一樣把重六趕走。

那态度令重六莫名火大,然而一個跑堂的職業修養還是促使他拉開了專業熱情的微笑。

“客官,我們掌櫃還在休息,煩請您在堂子裏稍等,我去幫您看看他醒了沒有?”

“不用,你是新人可能不知道,我跟你們掌櫃很熟的。”那方士總算轉過頭來,自以為風流倜傥地笑着,還對他眨了下右眼。

重六的職業笑容變得有些僵硬。

方士不都應該走那種清心寡欲飄然出塵的路線嗎?這人真的是方士而不是采花大盜嗎?

重六正忍不住想要明裏暗裏地怼上兩句,忽然聽到一陣輕柔悅耳的聲音。

“小哥,早上好。”

重六一轉頭,卻見徐寒柯和柳盛二人從北樓的樓梯下來,正好走到槐樹下。今天的徐寒柯身着一襲素白攏紗鶴氅,頭上沒有戴巾,卻将烏發挽成髻,架了一根長長的白玉簪。

雖說這樣的清秀瘦弱型美男子一般不是重六的菜,但他也不得不贊嘆一句,長得這麽好看就算了,偏偏還很有身份地位,大家都是人,怎麽就差這麽多呢?

而旁邊這位雖然相貌英俊但賤氣逼人的方士在看到徐寒柯的一瞬眼睛就像點了燈一般亮了起來。

登徒子……重六暗罵。

然而徐寒柯卻只對重六明媚一笑。

重六趕緊把剛才面對着方士差點挂不住的笑容拉回臉上,“客官早啊!去吃早飯嗎?今天早上有……有……”

剛想習慣性地報菜名,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之前莫名其妙丢了一個時辰的時間,也沒來得及去後廚問廖師傅今天是什麽菜。

眼見重六打了個磕巴,徐寒柯毫不在意。他走到重六面前,笑容微微收斂,細細看了看重六的臉色,“小哥是否身體不适?怎麽氣色有些差?”

那關心的語調令重六不大習慣。畢竟上一次有人用這種語氣和他說話,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沒事,可能沒太睡好。”重六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脖子。那柳盛的眼神在他們兩人之間轉了轉,對重六鄭重地說,“昨天真得多謝你了。”

“沒什麽沒什麽。”重六連連擺手的同時,想起了掌櫃對他說過的話。

徐寒柯身上沾了很濃的穢氣,命不久矣。

就算他昨天救了他,也只是推遲死期而已。

這樣一想,看着面前那面帶關心之色的年輕憲司,重六心裏就不大好受。

但該再次提醒他嗎?

會不會又惹來什麽他惹不起的麻煩?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