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嫁衣(9)
徐寒柯又随便與重六聊了兩句,柳盛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什麽,他才跟重六道了別,與柳盛一道穿過大堂出去了。
“沒想到你們這裏的客人倒是越來越好看了啊,簡直快趕上你們掌櫃了。”方士用一種欣賞贊嘆的語氣說着。
重六不情願地把注意力放回那登徒子一般的方士身上,也不再裝笑了,語氣甚至帶上了點語重心長,“您呢還是在大堂等等,容我去看看掌櫃起來了沒有。您要是跟我們東家熟,應該知道他早上起來心情一般都不太好,可以說是非常的不好,有時候甚至有點恐怖。現在這才卯時,他必然是沒有醒的,您要是把他吵醒了……”
重六話沒說完,那方士臉上已經有了幾分遲疑和退縮之色。
看來他确實是見識過掌櫃的起床氣的。
問題是這人又不是客棧裏的人,什麽樣的情況下才能見識到掌櫃的起床氣呢?難道他跟掌櫃有一腿?
所以掌櫃一直對姑娘們那麽冷淡是因為他喜歡男的?
為什麽他老是在琢磨掌櫃跟誰有一腿?
重六暗罵自己有病,今天早上發生了那樣的怪事還有閑心想這些有的沒的。
那方士嘆了口氣,拄着自己的長钺想了想,“得了,趕了一路我也累了,幹脆先吃個早飯。”說着,眼神又瞟到重六身上,咧嘴笑道,“貧道號松眀,不知小哥怎麽稱呼?”
“管重六。”
“那就勞煩小哥去看看你們東家醒了沒有。告訴他我從京城回來了。”
重六暗暗嘆了口氣,只好往後院走,作勢去看看掌櫃。重六九成确定掌櫃還睡着,畢竟他一般要到快午時才會出現在堂子裏。他剛才那麽說,也不過是想要穩住那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假道士。
然而這一次偏偏是那一成應驗了。
重六一進後院,就注意到掌櫃的小院那兩扇墨綠色的月門開着。
他咽了口唾沫,不知道為什麽忽然緊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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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門口往裏探探頭,便看到掌櫃彎着腰,用一只木勺給院子裏的那些奇怪的花草澆水。
但是仔細一看,他從木桶裏舀出來的不是水,而是某種紅色的黏稠液體。
……不會是血吧?
重六背上發毛,幾乎要擔心在木桶裏看到一截人骨頭了。
卻在此時掌櫃仿佛身後長了眼睛一般轉過頭來,看到重六在門口探頭探腦,于是放下手裏的木勺,對他招了招手。
重六往裏走了幾步,用盯着什麽易燃易爆物品謹慎目光小心地看着掌櫃。
掌櫃偏着頭端詳了他一會兒,低聲笑起來,仿佛在打量什麽可愛的東西。
“你是看到了,聞到了,聽到了,還是感覺到了?”
重六一愣,“什麽?”
“你知道我在說什麽。”掌櫃立在花藤下,衣領大約是由于剛剛晨起不久有些松散,能看到那線條優美讓人聯想到天鵝的修長頸項。
重六故作鎮定地咽了口唾沫,“大概……都有點。”
“都有點?”掌櫃揚起眉頭,似乎有些意外,“什麽時候?”
“早上剛起床不久,我去堂子裏做準備……”重六簡單地敘述了一遍他看見的景象。空無一人的大街,還有那從霧氣裏析出的巨大而恐怖的黑影。
“等到我回神的時候,一個時辰已經過去了……但我感覺才過了一小會兒……恐怕連一炷香的時間都沒有。”重六有些不安地扣着手指頭上的繭子,“東家……我是出現幻覺了嗎?”
“不是幻覺……只不過你受到穢氣的侵襲,一些以前在你面前你也看不見感覺不到的東西,現在能看見了。只是一般人要麽是能看到,要麽是能感覺到,要麽是能聽到、聞到。能同時具備兩種感官的已經不多,你卻同時能看到、聽到、聞到、感覺到……這确實出乎我的意料。”
“……那我看見的,到底是什麽?怪物嗎?”
“不是怪物,是城隍在巡視它的領地。”掌櫃頓了頓,又加了句,“其實城隍這個名字不太準确,早在城池出現之前它們就存在了,但人總是有點自大,硬要把自己建造的這些個聚居地扣在人家的頭上。”
城隍……
那不應該是白面龐留胡子錦衣華帶的老爺端坐在大殿裏嗎……那長了一堆腳一堆手還有一堆不知道什麽東西的巨型怪物距離人們心目中的形象也太遠了吧!
“城隍一般不會對人有什麽惡意,畢竟人對它們來說就像是自家院子裏養着的一窩雞鴨,你會護着它們,但也不會對它們的生活産生太大興趣。它們對自己的領土有種我們無法理解的執念,每天都會在屬于它的土地上來回漫步,吞吃那些試圖入侵它領地的穢物,保護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的一切。人類開始為它們建造寺廟供奉後,它們對人類也有了些好奇,但很少會主動接觸人類。你不必害怕。”
“所以……城隍不是神,而是被穢沾染的怪物?”
“神和穢并不是不能共存的。我說過,穢是從一開始就存在的,是這個宇宙裏浩瀚卻被了解得甚少的原始力量。如果世上只有道,便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超越道,也就不可能有神明鬼怪。正是因為有穢,才能有神。”
神也都是被穢氣沾染的?這和方士們說的大不一樣。
穢不是不好的東西嗎?否則為什麽被稱為穢?
掌櫃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重六面前,仔細地端詳着重六的氣色。這麽近的距離,重六甚至看得到掌櫃鼻梁上幾點不大明顯的雀斑,還有那深棕色的眼珠邊緣一圈淡淡的微藍。
重六被看得不好意思,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放。
“呃……”
“除了早上那件事,身上有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或者是和以前不一樣的地方?比如哪裏長出新的痣或者……其他的什麽東西?”掌櫃一副大夫看病般的語氣問道。
重六低頭看了看自己,一樣的粗布衣服,一樣因常年幹雜活變得粗糙的雙手,一樣磨損破舊的布鞋,“嗯……好像沒有吧?”
他忽然有些不确定起來,用手摸着自己身上,感覺似乎沒有什麽不對勁。
“沒有就好。”掌櫃向後退了一步,若無其事地笑笑,“有的話馬上告訴我。啊,還有,你看到的或感知到的所有不對勁的東西,只能告訴我,不要告訴別人。否則可能會引來更多麻煩。畢竟……這個世界上九成的人是完全不理解穢的。”
“哦……我記住了。”
掌櫃勾勾嘴角,滿意一笑,攏了攏自己的衣服,習慣性地把手揣回袖子裏,“還有別的事嗎?”
重六剛想說沒有了,猛然想起他來找掌櫃的起因,“外頭有個方士想見您,說是剛從京城回來的。”
掌櫃了然地啊了一聲,“是松眀吧?耽擱了這麽久,可算回來了。”
“您真的認識他?”
“我們也算是舊識,和他有些生意上的往來。這幾天青冥派接任掌教位置的柒曜真人就是他的大師兄,修為其實頗高,只是此人不務正業,到現在出師也已經快十年了,在斬妖除魔方面也沒多少建樹,大多數時候都在外面打着游歷天下的旗號吃喝玩樂,沒錢了就裝神弄鬼給別人算命糊口,實在不是什麽正經方士。”
“不僅僅不是正經的方士,也不是什麽正經人……”重六嘟哝道。
掌櫃低笑兩聲,似乎對重六的評價深以為然,“你不必理他,去忙你的,我一會兒自會去見他。”
接下來的一天沒再出什麽意料之外的狀況。昨天上山去吃齋飯的客人們大都回來了,早飯午點晚飯的時段都極為忙碌,中間還要去幫客人收拾客房更換被褥,連停下來的時間都沒有。忙着忙着,重六幾乎忘記了早上和昨天發生過的種種,就仿佛一切又回歸正軌了一般。
直到打烊之後……
今晚輪到重六值夜,等到打掃收拾完大堂,朱乙就回屋休息了,只剩下重六搬了個板凳坐在櫃臺後,點了盞昏黃的豆油燈,一邊吃花生米一邊拿着本新上的戲文在看。戲是最近忽然火起來的文人寫的,叫什麽蘆洲居士。挺神秘的一個人,據說很少在戲樓露面,沒人知道他到底長什麽樣。但是他寫的戲倒是很有意思,和別的戲本都不大一樣,不僅僅有文采飛揚的詩句唱詞,裏面還總有一些……讓人覺得有些詭異古怪的情節,讀完了好一陣子腦子裏都像是被一層灰蒙蒙的霧籠罩着,有種惴惴不安的感覺。
但重六還就是好這一口,每次攢了點錢,就總要去戲園子裏看上一兩場,或是買上一兩本戲本子值夜的時候就着油燈看看。
正看到精彩處,忽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傳來。重六有些不耐煩地啧了一聲,放下戲本子去拉開門。只要客房沒有住滿,他們晚上仍然會接待要住店的客人,所以偶爾半夜敲門的情形也時常發生。
然而重六拉開門一看,卻愣住了。
這不是昨天在玉貞觀與他“接頭”的那位名叫太曦的女冠麽?
她穿着一襲深色衣裳,冠上簪了一塊被撩起來的黑紗,想必是出來的時候不想被人發現,所以作此打扮。而在她身後,還跟了另外一名相似衣着的女冠,身形更加細瘦一些,頭上那塊黑紗依舊是放下來的狀态,擋住了面容。
“是你啊。”太曦微微一笑。
重六愣了一下,問道,“你們來住店?”
她噗嗤一笑,“當然不是,我們是來赴約的,你們掌櫃沒跟你說嗎?”
……
重六想說他們掌櫃什麽都不跟他說,但是又覺得這樣的話說出來仿佛小媳婦抱怨夫君似的,只好趕緊把兩位女冠讓進來,匆忙要去找掌櫃。
但是還不等他進入中庭,掌櫃的已經自己過來了。他從槐樹婆娑的樹影下踏着月色走出,雙手捧着一只紅布包起的包裹,一席飄逸寬松的攏紗長袍被風吹起,宛如是槐樹裏飄出的妖精。
“東家……她們……”
掌櫃卻仿佛已經知道是誰來了,給了他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随即視線徑自越過重六看向他身後的兩位女冠。
太曦見到掌櫃,并沒有什麽高興的神色,反而顯得十分緊張,小心翼翼的神色裏帶着一分恐懼。
她在怕掌櫃嗎?
掌櫃微笑着,捧着包裹走到她們二人面前,”勞煩二位仙姑親自前來了。“他幾乎可以确定,掌櫃懷裏抱着的,是那天羅家娘子送來的嫁衣。
難道這就是掌櫃的副業?當牙人幫忙給羅家娘子這樣的匠人拉攏買賣?
所以嫁衣是這兩個女冠訂做的?可是她們兩個出家修習方術道法的人,要嫁衣做什麽?
太曦微微點了下頭,轉頭看向另外一名黑紗覆面的女冠,”師父……“那被稱為師父的女冠此時從懷裏拿出一只錢袋,遞給掌櫃,開口道,“這裏是另外一半的酬勞。”
重六吓了一跳。那女冠的聲音古怪的很,仿佛是嗓子被煙火熏壞了,嘶啞粗噶,聽着令人頭皮發麻。
重六想着自己大概回避一下比較好,但是他剛往中庭走了一步,卻聽掌櫃說,“六兒,你留下。”
他只得又乖乖站住。
掌櫃接過錢袋,轉手就丢給了重六。重六慌忙接住,一頭霧水地捧着。
那錢袋沉甸甸的,摸上去似乎有兩塊錠子。他悄悄掀開口袋看了一眼,看到一片明晃晃的金色。
重六瞪大眼睛:媽呀,是金子!
兩大塊金元寶!這東西夠他活上十多年都不用再幹活了!果然掌櫃的副業才是他真正的收入來源!
掌櫃将手裏的紅色包裹遞過去,那聲音嘶啞的女冠遲疑了一下才伸手接過。
“今夜之後,你每一天子夜之前都必須穿這件嫁衣一次,不論發生什麽都不能間斷。還有,穿着它的時候,不能被任何人看見,也不能照到任何反光的表面。每次穿不能超過一炷香時間,千萬不要貪心。而且鑒于你情況特殊,如果穿上之後注意到任何異常狀況,要馬上來告訴我。”掌櫃細細交代,語氣鄭重,“衣服決不能弄髒弄壞,尤其不能沾上其他人的血跡。如此堅持五年,五年後的今天你們必須帶着這件衣服回來找我,千萬不可擅自處理。”
“就算是我也不能看見嗎?”太曦問道。
掌櫃道,“不可。任何時候如果有除了她之外的人看到她穿着嫁衣,這件衣服就會開始對宿主進行侵蝕。”掌櫃說着,又從袖中拿出兩份契約書一般的東西,放在櫃臺上。那契約書上各自已經按了一枚紅色的指印。
“我剛才說的那些規矩,以及一旦違反可能會出現怎樣的後果,這份契約書上都已經寫明了。你們仔細看看,如果沒有問題,就在這裏按上血印。一張你們拿走,另外一張我會送還給縫制這件嫁衣的人。”
那蒙面女冠走到櫃臺前,迅速掃了一遍那契約,便擡起手來要咬自己的手指。掌櫃卻在此時忽然按住了契約,語重心長地說,“不要急,認真看仔細了,确保自己能做得到,再簽。”
那蒙面的女冠于是又低下頭,透過黑紗仔細看着那紙上的內容。太曦也湊上前去,越看,臉色卻越蒼白。
當蒙面的女冠将手指伸到黑紗內側,咬破了指尖想要按下手印的時候,太曦卻忽然拉住她師父的手臂,低聲說,“師父……你确定嗎?這樣的東西……”
“都到了這一步了,難道要停下來麽”那神秘的蒙面女冠說道,輕輕嘆了口氣,撕裂的聲音卻顯出幾許空洞,就仿佛一截已經被黴菌侵蝕掉了心的枯木。
重六不禁好奇,那紙上到底寫了什麽讓人如喪考妣的東西?一件嫁衣為什麽要天天穿,還有這麽多的規矩?
他想起了關于羅家娘子縫制的嫁衣會帶來不幸的傳聞。那些新娘日日穿着嫁衣不肯脫下,最後被強行脫下後……不僅僅出了好幾起人命,就連現場的仆人也有不少被吓到精神失常胡言亂語的。
這樣的東西,為什麽她們要花這樣大的價錢來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