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嫁衣(10)
那蒙面的女冠咬破手指,在兩份契約上都按下指印。就在她如此做的時候,重六注意到了一件怪事。
她的黑紗被什麽東西撩動了一下。
她的兩只手都在櫃臺上,太曦也沒有動過,大堂裏也沒有風或蚊蟲……是什麽東西撩了她的面紗?
正懷疑自己看錯了,忽然看到那面紗在她右臉頰的部分突出了一下,就仿佛有一根手指在面紗內側向外頂了一下又馬上縮回了似的。
是……她臉上的什麽東西?
那也不是鼻子應該長的地方啊?
重六忽然開始懷疑,那黑紗下面到底是怎樣的一張面容……難道她也是被穢氣侵蝕了的?
掌櫃收下契約後,又專注地望着面前的女冠,“記住,五年,一天都不能少。一旦發生任何纰漏,你們必須馬上讓我知道,即使你沒有感覺到任何異常。”
兩位女冠點頭應允,随即便相攜着出去了。重六于是跟上去幫忙開門,然而在那蒙面女冠從他身邊經過的瞬間,重六忽然感覺到一股極為異樣的陰冷,聞到了濃重到刺鼻的腥甜氣味,他不由得轉過眼睛,卻正好看到什麽東西從黑紗下面伸了出來。
好像……是某種如蚯蚓般的東西……
一轉眼的功夫,兩名女冠已經走遠了。
重六趕緊鎖上門,轉頭卻見掌櫃正在收起桌上留下的那一份契約。
重六把錢袋遞給掌櫃,“東家……這就是你的牙人生意?”
祝掌櫃眼睛裏帶着幾分笑意看着他,”怎麽樣,滿足你的好奇心了嗎?”
“……”
“我知道你一直想搞清楚我們客棧到底怎麽回事,現在反正你也已經沾上了穢氣,不妨讓你多看些。”
Advertisement
“那件嫁衣……是羅家娘子做的那件嗎?”
“不錯。”
“那衣服……是不是有問題?”
掌櫃從櫃臺下拿出一壺酒,又從架子上拿了兩只酒杯,徐徐斟滿後遞給重六一杯。今夜的掌櫃似乎和平時有所不同,變得……更好接近了一些似的。
平日裏掌櫃雖然也會對客人親切地笑,也會對他們點頭打招呼,但他舉手投足中散發出的慵懶和疏離卻總像是在他和周遭的一切間劃分出一條溝渠,沒有人可以越過。
“你應該也聽說過羅錦齋鬧出過的風波吧?他們不再售賣喜服喪服的規矩也是在那些風波後才立下的。”掌櫃的手指沿着就酒杯的邊緣畫着圈,發出悠長的嗡鳴聲。
重六點頭道,”我聽人說過。”
“羅家娘子确實是帶着穢的,而且是從一出生就帶着的。也正是這穢氣給了她不同尋常的天賦,成就了她美輪美奂的繡工、慧心獨具的裁剪。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和別人不太一樣,好像那些刺繡和衣裙的樣子是被強行塞到她腦子裏的,她沒有選擇,只能把它們制作出來。如果她嘗試抗拒,那些思緒就會占滿她的頭腦,讓她吃不下飯,睡不着覺,只有把它們做出來才能罷休。原本她也不覺得這有什麽,只當那些都是她的靈感,是七娘娘賜給她的天分,直到她開始縫制嫁衣……”
重六認真聽着,神思漸漸被吸入掌櫃講述的故事中。
掌櫃抿了一口酒液,剝開了額頭前垂落的發絲,“一般的衣服,它們的功用是被人穿上遮蔽身體、彰顯地位。但是羅家娘子縫制的嫁衣卻會穿人。”
“穿人?”
“你聽說的那些傳言中,是不是有一位名喚蕊珠的新婦。她原本相貌平平,但是穿上那件嫁衣後容貌卻越來越美。後來她開始日日穿着嫁衣不肯脫下,就連有了身孕也不肯,而且整個人都變得瘋瘋癫癫的。到足月的時候衣服勒在身上,陳家人怕傷到孩子,就讓丫鬟和老媽子們按住她的手腳強行把她的嫁衣脫下來。但是脫下來之後,人卻和腹中胎兒一起死去了,當天在現場的好幾個丫鬟和老媽子都被辭退了,還有人精神失常,被送回家關起來的。”
重六忙點頭道,“是,是,我聽說過這件事。這好像就是羅家娘子接手羅錦齋後不久吧?”
“是啊。因為那件事,她差點被陳家人送入大牢。但……你猜那些瘋了的丫鬟婆子們,在那天到底看到了什麽?”
重六想了一會兒,老實道,“我猜不出來有什麽樣的東西能把人吓瘋。”
掌櫃輕嘆一聲,暗淡的幽光中,那他雪白的臉猶如暗夜荼蘼般魔魅而詭異,“那衣服已經成為了她的皮膚,包裹着她體內的一切,包括血肉、內髒、骨頭和胎兒。所以,當他們解開了她的皮,你知道會發生什麽。”
重六臉上露出驚恐之色。
如果扯開的是皮,她的內髒、血肉……還有那未出世的孩子,都會……灑出來。
想想看,那些丫鬟婆子本以為自己脫得只是一件衣服,卻沒想到看到了滿地流淌的血肉腸肚,看到那已經成了型的胎兒也掉了出來,看着那可憐的蕊珠抽搐着瞪大雙眼,咽下最後一口氣。
也難怪她們要瘋了。
重六感覺晚上吃下去的胡餅直往上反,趕緊喝了口酒往下壓了壓,平複了下心情,又問了句,“那……這樣邪性的東西,那兩位女冠花這麽大價錢買走做什麽?而且她們哪來的那麽多錢現在方士的工錢這麽高了嗎?”
祝掌櫃再次給重六斟上酒,徐徐說道,“我告訴過你,穢雖然會打亂道,但它們也有它們自己的規則。只要能摸清那些規則,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利用它們。比如羅家娘子縫制的嫁衣,雖然會漸漸侵蝕主人的身體,影響主人的神志。但是它也可以讓它的主人得到無與倫比的美麗容顏。所以,如果能利用這一點,而找到它的界限,控制它造成的傷害,利用它的益處,就可以使它為人所用。就像那些功效強大卻帶毒的藥材一樣。
羅家娘子無法停止縫制那些嫁衣,還有一些不幸的人因為種種原因毀去了面容。可能是被烈火灼傷,可能是被暴徒毀容,可能是天生就有殘疾。而這些嫁衣就是能治療他們的藥。與其讓她想盡辦法藏住那些嫁衣,日夜被那些嫁衣要求被人穿上而散發的穢氣折磨,不如想辦法利用這些東西,你說是不是?”
重六眨了眨眼睛,想起了剛才那女冠的黑紗下伸出的……蚯蚓般蠕動的東西。
掌櫃看着他的表情,幽幽道,”不過我也不是做慈善的,我只是個生意人。凡是想要求到這些帶穢之物的人,必須要付出相應的酬金。我們不會收取讓人付不起的價錢,而是會根據每個人的情況,讓他付出對他來說最合适的代價。”
重六舔了舔幹澀的嘴唇,問,“那個蠶蛹……”
掌櫃輕笑幾聲,“你很聰明。沒錯,那枚蠶蛹也是酬金的一部分。所收到的酬金三分之二都會交給羅家娘子,而我則會留下那蠶蛹和剩下的三分之一。你剛才所見到的兩位女冠,其中那位蒙着面的,你或許聽聞過她的名號——九鸾仙子。”
重六當然聽說過,就算不是方士的百姓也早該對這個名字如雷貫耳。
她是青冥觀剛剛卸任的前任掌教觀離真人的師姐,名揚天下的紫鹿老人座下第一弟子。據說她不僅天資超群修為高深,且有着百年也難得一見的絕世美貌,本是青冥派掌教的不二人選。
五十多年前天辜人入侵,利用某種邪術妖法打開了一扇門,将另一個世界的種種妖魔鬼怪放了進來。同時原本正常運行的世界的種種規則全都亂了套,看上去是平地的地方成了懸崖,明明應該是堅硬的大地卻變成了吃人的沼澤,喝下去的水成了致命的毒藥,原本豐饒的土地上瘴氣橫行。
當時半個中原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天辜人長驅直入直逼京城。數不清的方士為了擊退那些怪物、關上那扇門而犧牲,血将大地都染成了赤紅。
最後是青冥觀的九鸾仙子、觀離真人、伏虎門的玄真師太、百曉門的勾陳先生、以及後來成為了國師被稱為真武星君降世的大羅派夢骷真人,五人一起沖入了天辜人重重護衛的不還嶺,一番厮殺之後,是九鸾仙子和夢骷真人一起關上了那道門。
門被關上的一瞬間,大部分的妖魔也像是失去了某種支撐,漸漸開始腐爛化灰,還有一些陷入了沉睡,消隐在世間了。那原本侵蝕扭曲着整個天下的古怪魔力也跟着漸漸消散。
那是扭轉乾坤的一戰,可是事後,九鸾仙子卻奇怪地銷聲匿跡了,甚至連掌教位置也放棄了,交給了她的師弟觀離真人。只剩下夢骷真人承接了無數榮耀,還被皇帝奉為國師。
到現在,也只剩下九鸾仙子這一個美好的名字還偶然被說書人和唱戲的人提起。大多數的人都以為她早已死去了。
雖然方士大都極為長壽,就算是已經八十多歲的觀離真人外貌看上去也就四十來歲。
重六萬萬沒有想到,傳說一般的神仙姐姐剛才竟然就站在他面前。
可是她的臉是怎麽回事?不是說她美若吉祥天女嗎?
掌櫃的眼神落到窗邊那一片透過窗紗落在地上的月光上,卻又仿佛透過那月光一直延伸到遠處,“當年在不還嶺到底發生了什麽,恐怕就連那五個當事人也不一定全都清楚。那扇門後,是一個由穢組成的世界,猶如在攔截着浩瀚巨海的屏障上撕開一道裂口,一旦被打開,本是不可能再被關上的。為了能夠成功,為了能得到足夠強大的力量,必定要有人做出犧牲。所以九鸾仙子為了能獲得比原本強大三倍以上的道行,吞下了從天辜人那裏得來的一樣邪物——夭宿蛾祖的卵。那蛾祖從此寄生在她的身體裏,與她已經融為一體。它漸漸扭曲了她的身體和面容,不僅僅令她失去了美貌,甚至令她無法再見人。所以她才會銷聲匿跡。你那天拿回來的那枚蠶蛹,就是從她的臉上掉下來的。”
臉上……會掉下來蠶蛹?!而且還那麽大?
重六無法想象那張曾經驚世絕倫的容顏,現在已經變成了什麽樣子……
重六漸漸有些明白過來。難怪她會有黃金,想必是當初為天下立了奇功得到的封賞吧?
“所以,她想要用這嫁衣恢複自己的容貌?”
“不錯……不過我的擔憂是,她想要的太急太快……會不顧我的告誡和契約書上的規矩濫用那套嫁衣。”掌櫃嘆道,“而且她本身就帶着強大的穢氣,夭宿蛾祖會與那嫁衣發生什麽樣的反應,也都是未知。我與她說了這些,她卻鐵了心一定要購入那套嫁衣,大概是因為夢骷真人幾天後會前來恭賀柒曜真人繼位吧。她是想用她原本的樣子再見他一面。”
“為了見國師?那她難道和那個國師有什麽過往?”
“不過就是那些兩小無猜花前月下的過往。雖然他們本不該動凡心,但生而為人,又都是青春年華,誰控制得住?他們原本約好了,等到那一戰結束就還俗成婚,只不過,海誓山盟也敵不過九鸾仙子被蛾祖侵蝕後與夢骷真人見得那一面。那已經是五十年之前了,自此之後兩人天各一方,再未相見。”
重六啊了一聲,“是不是那個夢骷國師一看見她,就吓跑了,再也沒見過她?”
掌櫃喝着酒,點了下頭。
“這個國師也太不夠義氣了吧!她為了天下毀了容,就算他不想娶她了,但也不能就這麽避而不見了啊!至少應該時常來探望幫助她渡過難關才是吧?”重六義憤填膺地說。
掌櫃瞟了他一眼,搖搖頭道,“大家都是凡人,這世上能不在乎外表的能有幾人。他自知自己負了她,心中有愧又不願面對,就愈發不敢見她,只好把頭埋進沙子裏當鴕鳥,假裝她已經死了。”
見重六還是一副為九鸾仙子惋惜的慨嘆模樣,掌櫃忍不住笑起來,仿佛覺得他有些可愛似的,“六兒,生而在世,不可對人期許過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