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嫁衣(11)

值過夜的重六第二天上午不用上工,可以一直補覺到下午。他淩晨時分回到房間裏,草草洗了把臉便鑽進了被窩。

朱乙翻了個身,嘟哝了兩句什麽。重六也沒敢仔細聽,慌忙用被子蒙住腦袋。

隔了一會兒也依舊沒有睡意,雞叫聲遠遠傳來的時候,他聽着朱乙起床,窸窸窣窣地穿衣服,出門洗漱,聽着小院子裏漸漸有了人聲……他的思緒還在昨天所見所聞的那些超出平常生活太多的東西上打轉,一切都如在夢中一般不真實。

雖然如今方士這門活計非常吃香,但到底離平常百姓的生活太遠,那些妖魔鬼怪也仿佛只存在于說書人的故事裏,就算是想象也總有界限。可是他這兩天看到的所有”怪物”,都遠遠不是他想象過的樣子。

一個不可見的、不可知的、不可控的黑暗的世界,正在冥冥中悄然展開無邊的幕布,即将把他包裹吞噬。而他……卻缺少應有的害怕,反而還有種古怪的、難以解釋的好奇和向往。

他想要知道更多……想要看到更多……即使那些東西讓他害怕……

仿佛有什麽力量在催逼着他似的。

噠……噠……噠噠……噠……

天才蒙蒙亮,從遙遠的地方又傳來了那種毫無規律的蹄聲,震得大地跟着嗡嗡作響。一種曠遠而古老的惶恐攝住了他,令他縮在被子裏,不敢動彈。

是城隍又在巡視領土了。

那數不清的手、腳、蹄子、爪子、還有觸手,在虛空中悄然展開,拂過霧氣盈滿的屋頂……這莫名鑽入他頭腦中的意象出現的時候,屋頂的瓦片也相應地發出簌簌的聲響。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蹄聲斷斷續續,卻持續不斷。一時間重六難以分清楚自己是在清醒着,還是已經進入夢境。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變得輕盈,像是什麽流動的、不确定的東西,倏忽間從被子的縫隙間升上去,如輕煙一般飄向了屋外。

淡灰色的霧氣籠罩着一切,所有的屋宇都淹沒在那混沌蒼茫的煙雲中。他被一陣風帶去了中庭,那顆巨大的古槐蔚然立于霧氣中,似乎顯得比平日裏更加魁偉高廣,而且……哪裏和平時看上去不太一樣。

仔細一看,那向着四面八方極致伸展的枝丫并非樹枝,而是一條一條極長的、拐着許多彎折的、粗細不同的手臂。每一條手臂末端都生着手,有些像是人的手,有些卻顯然不是人手,它們的指頭數目太多,皮膚顏色也不大對勁。那些手在霧氣中輕緩地搖擺着,仿佛是在對他招搖,發出簌簌的拍手聲。

那拍手聲聽得久了,竟好像有某種節律,宛如鼓點一般。而在樹下,盤膝端坐着一圈身着盛裝的人,雖男女都有,但他們都做統一女裝打扮,但仿佛是過去某個朝代的裝束,臉上塗着胭脂,頭上戴着一光彩奪目綴滿琉璃的花冠。披着統一的暗紅色大袖法袍,衣擺長長鋪展在地上,只是那法袍上繡着的種種符號重六從未見過,宛如混亂的樹枝疊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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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人跟随着那樹上發出的古怪拍手聲吟誦着什麽他聽不懂的語言,身體也随着一定的韻律微微搖晃。然後,一個人影從樹後轉了出來,看身高骨架是個男人,但十分高瘦,和其他人一樣穿着飄逸的長裙和法衣,但是臉上戴了一張山羊面具,兩只巨大的羊角刺入空中。他雙手的手腕上都系着許多紅繩,腳下跳着某種類似于巫祝的舞步,姿态優雅而從容。那紅繩在空中翻舞,漸漸仿佛有了自己的知覺一般,如靈蛇般舞動着。

他圍繞着槐樹跳了三圈,舞姿愈發狂亂,那紅繩宛如觸手般随着他的動作伸展綻放。他的黑發跟着紅袍旋轉成一道漩渦,仿佛要将人的神志吸收進去。

忽然間,舞步止息,那拍手聲也停下了,一切仿佛都陷入了某種詭異的靜止狀态。

然後,那一圈原本端坐吟誦的人卻忽然同時揚起頭,露出自己的脖頸。而那揮舞的手一般的“樹枝”驟然以極快的速度旋舞一圈,掃過那些人的脖子,發出一聲飒踏的“撕拉”聲。

紅色從每一個方向噴湧而出,噴濺在那槐樹的樹幹上。那原本堅硬的樹皮卻突然開始蠕動吮吸,在頃刻間就将噴上去的血液吮吸幹淨了。

重六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圈人的血在地面上流淌,滲入地下,同樣被吮吸幹淨了。緊接着,就連他們倒地上的屍體也開始被某種力量向下拉扯,一點點陷入原本應該堅硬的土地中,就像被沼澤吞噬了一樣。重六甚至能聽到一種脆骨被咀嚼時發出的聲響。

被……吃掉了……

而那槐樹仿佛飽餐一頓的饕餮,整個樹身都彌漫着某種彤紅的色彩,那些手臂狀的枝桠延伸得更加遼遠,宛如吃飽喝足了正在伸着懶腰一般。那些手臂在空中舞動着,越來越長,越來越長,到最後已經伸入天際,攪開了空中的重重迷霧。

而就在那霧氣被撥開的縫隙裏,重六看到天上好像有什麽東西。

巨大的、遮蔽一切的東西……

無邊的惶惑吞噬着他,令他不敢再看。他低下頭,卻正好看見那跳舞的巫師摘下了面具。

卻正是祝掌櫃。

重六猛然驚醒,卻已經是下午未時之後了。午後和暖的陽光透過窗紗落在他的被子上,令剛才夢中的一切倏忽恍如隔世。

他抱着被子坐起來,用手揉了揉陣陣作痛的太陽穴。他感覺自己像沒有睡過一樣,疲憊萬分,頭疼欲裂,甚至有些耳鳴。

怎麽會做這麽奇怪的夢?

把手從額頭上放下來,重六卻忽然注意到什麽東西不大對勁。

在他的右手食指的指甲下面,好像夾着肉芽一樣,顏色卻微微發黑。他的指甲也被頂得鼓起來了一點,但摸上去并不疼。

這是什麽東西?

重六用力按了按,卻覺得指甲下面有一絲古怪的麻癢感。他心裏頭覺得有點膈應,雖然那肉芽不大,但是長在一個這麽刁鑽的地方,讓他直有種沖動把指甲掀開,把那一小點鼓起的東西揪出來……

“六哥?”

重六吓了一跳,一轉頭,卻見是正抱着柴火往廚房走的小舜在叫他。

重六忙放下手,揚起習慣性的笑臉,“小舜啊,怎麽樣,今天忙嗎?”

“不怎麽忙。”小舜乖巧地回答,看重六的表情卻有些擔心,“六哥,你還好嗎?”

重六看了看自己,“挺好的啊,幹嘛這麽問?”

小舜猶豫了一下,眼睛往重六旁邊的某個位置瞟了瞟,仿佛在看什麽東西似的。然而重六前後左右什麽人也沒有,一切都是平常的樣子。

“六哥……高個子姐姐讓我告訴你,你再也離不開這間客棧了。”

高個子姐姐就是小舜那看不見的“朋友”。

重六呆呆望着他,不明白這又是演的哪一出。

小舜卻是一臉的真誠,沒有任何惡作劇或恐吓的表情,仿佛說的只是一件簡單的客觀事實,或是在複述什麽連他自己也不懂的話,“高個姐姐說,來這間客棧打工的人并不是自己選擇來的,而是被這間客棧選中了拉進來的。凡是進來的,有些能逃出去,有些則要永遠留在這裏。你本來有機會逃走,但是現在已經逃不了了。”

小舜說完,重六忽然感覺到什麽東西碰到了他的後脖子。他猛地一個激靈,回頭卻什麽也看不見。

但是……空氣好像有點……錯位。

他也說不清那是什麽感覺,就是本來連續的視野裏,有一片區域,跟別的地方似乎有點分離。

這又是什麽鬼?!

“小舜……大白天的能不能別整這些?你想吓死你六哥?”重六用有點幹澀的聲音說,倉促地扯着小舜就離開了後院。

再見到那顆槐樹,一股陰冷的寒意化作沿着皮膚蔓延的戰栗流遍全身。明知那只是夢,可是再看那些葳蕤的枝葉,伸展的枝丫,就覺得它們好像随時會舞動起來。那深深紮入地下的根系,不知道是不是也長着一張張密集的嘴,吮吸着流入地下的血肉……

難不成這槐樹底下真的埋着一百個死人嗎……

重六目不斜視快步從槐樹下經過,卻忽然被叫住了。

“六兒~~~”重六一轉頭,便見掌櫃披着一件繡着白色玉蘭花的鶴氅,頭發也沒怎麽梳理,正蹲在樹下拿着跟狗尾巴草在逗他那只胖貍花貓。

重六立馬就想起昨天晚上,在那株長滿扭曲手臂的槐樹下,掌櫃穿着飄逸華美的女式裙裝,猩紅闊袖與那系在那素白手腕上、如靈蛇般舞動的紅色絲繩翻飛如罂粟綻放,妖異鬼魅的舞蹈伴着漫天飛灑的鮮血……

重六咽了口唾沫,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覺得恐怖詭異還是……覺得有點美……

那種難以形容的,污穢和詭邪中盛開的美……

重六被自己心中的形容膩歪到了,暗道這種怪夢可千萬別嘴漏了讓掌櫃知道……

胖貓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蠕動着,試圖抓住掌櫃手裏的狗尾巴草。掌櫃寵溺地微笑着看着它,那副神情讓重六都有點想變成那只……

重六咳了一聲,趕緊跑過去,“東家?”

掌櫃瞟了他一眼,“一會兒你跟我出去一趟。”

以前偶爾老板出去和酒商點心鋪談生意的時候也會帶上他或者朱乙,幫忙把試吃的點心或者贈送的酒搬回來。重六不疑有他,一副讨好的表情,”好嘞!”

誰知掌櫃又擡頭打量了他一番,眼睛落在他那件打了一兩個補丁的舊藍布褂子上,似有些挑剔,輕輕啧了一聲,“你還有沒有齊整點的衣服?”

重六納悶,有點不好意思似的扯了扯自己起了毛邊的袖子,“掌櫃,我不每天都這麽穿嗎?”

掌櫃把狗尾巴草丢給胖貓,站起來面對着重六,用手摸了摸下巴仿佛在琢磨些什麽。重六被看得發毛,還有點羞羞的,“東家您這表情怎麽那麽像對街的劉屠夫對着豬琢磨從哪下刀啊……”

掌櫃被逗樂了,“不要妄自菲薄,你比豬好看多了。”

明明好像應該是損自己的話,但好歹也算是掌櫃誇自己好看了吧?重六尬笑不已。

“你跟我來吧。”掌櫃說完就往後院走。重六懵然地跟上去,“東家,去哪啊?我還得去堂子裏幫朱乙收拾……”

“我有幾件衣服,可以先借給你。我看咱倆身量相仿,也就是比你高點,應該差不了多少。”

掌櫃……要借他自己的衣服給重六穿?!

那些掌櫃寶貝的不行的、連濺上個水點都要黑臉半天的漂亮衣服?

他們這是要出去幹什麽啊?

重六顯然已經脫口問出了,掌櫃卻也回答得幹脆。

“國師今天到天梁城了,我們去和他談生意。”

國師?!他們竟然是要去見國師?!

而且還要和國師談生意?!

作者有話要說:小小地注一下:在中國傳統民俗中有不少巫師和大神,尤其是崇拜一些女性神明的巫祝都會在法會中穿着女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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