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嫁衣(12)
掌櫃彎着腰,在自己的衣櫃裏翻了半天,時不時扔出來一件。重六便趕緊跑過去力求在衣服落地前接住,恍然有種在耍雜技接盤子的錯覺。
“嗯,先這麽多,讓我看看。”掌櫃把重六懷裏抱着的一大坨衣服一件一件抖摟開,平鋪在一張湘妃塌上,然後便開始拿眼睛細細打量重六周身上下,仿佛連一根頭發絲兒、鼻子旁邊的一顆痣都值得細細研究。
重六忽然明白了那些漂亮的閨秀走在路上被一衆不知收斂的男人們猛看一通的不自在和羞澀……
“嗯……你皮膚倒是十分白淨,色調偏暖黃,眼睛不小且明亮,大概是春季明亮新鮮的色彩更适合你。可是你平日裏總是穿着顏色暗淡的褐色、青藍色一類,所以埋沒了你自身的特點。”掌櫃頭頭是道地品評着。
重六道,“東家……我一個窮跑堂,有的穿就不錯了,哪有那麽多講究。”
掌櫃瞟了他一眼,“怎麽,嫌我給你的工錢少了?”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重六頭搖得如撥浪鼓,“這兒的工錢已經比別的客棧多出一半了,您簡直是我打工這麽多年遇到的最大方的東家!”
“行了,馬屁拍的倒是挺順。”東家心情很好一般笑起來,從塌上撿起幾件顏色鮮亮的衣服,遞給重六,“去換上我看看。”
重六小心髒砰砰亂跳,“現在就要換上啊……”
“當然是現在換上,難不成等過年嗎?去我屋裏吧。”
重六只好進到掌櫃的卧房裏。
這還是他第一次進來。掌櫃的卧房裏倒是沒有堆着外面那麽多的東西,但是擺設家具也不少,且都是極為精致繁複的款式。有幾件做工精美的鶴氅被撐開了挂在架子上。牆上挂着幾幅工筆畫,只是畫的東西都有點奇怪。那幾幅花卉的樣子重六在現實生活中都沒有見過,厚實的花瓣有種肉質的厚重感;還有些花上布滿眼睛一樣的花紋,看上去有點滲人。
另外一些畫上則仿佛是一些像山海經這樣的書籍裏才會出現的怪獸,只是和一般人想象的怪獸比起來,要更加詭異扭曲一些。有一副上畫的仿佛是一個樹墩子,只是它的樹根是很多條章魚般的觸角,它頭頂也長出數不清的黑壓壓的手臂,而在樹身上則布滿仿佛是嘴又有點像是眼睛的開口。還有一幅畫上畫着一個用袖子遮着臉的女人,只是她一半的身體好像是融化的蠟,黏答答地拖在地上。
但除了這些,也還有一些看上去比較正常的人物肖像,有男也有女,身上衣服式樣卻都不太像是近年的風格。
重六好奇地左顧右看着,轉進了那道紡紗圖屏風後面開始換衣服。他先穿上了一件杏黃色的圓領衫,那絲滑的料子、精細的刺繡,摸在指尖舒服的不得了。重六穿戴好了,自己先對着旁邊一面銅鏡子照了照,驚訝地發現自己竟也有了幾分豪門貴公子的精氣神,身量都顯得更加高挑了似的。
他興奮地跑出去給掌櫃看,掌櫃彎起眼睛微笑着,卻摸着下巴說,“還不錯,再去試試那件淺藍色的。”
Advertisement
重六于是又回去一番折騰,自己還對着鏡子擺了幾個文人墨客吟誦詩句的造型。然而掌櫃還是讓他繼續去換。如此幾次三番,重六簡直要覺得掌櫃不是在幫他挑衣服,而是在單純覺得打扮一個平日粗衣布鞋的跑堂好玩而已,就像小女孩喜歡給娃娃換衣服那樣……
直到他換上了那件荷莖綠色的交領袍出去,掌櫃才眉開眼笑,露出了滿意的表情,“嗯,不錯,好看。”
重六擦了擦額頭上累出的汗,幾乎要謝天謝地。掌櫃又從剛才的塌上拎起一條松葉色的腰帶,徑直走過來站在重六面前,吩咐道,“擡手。”
重六心想掌櫃不會是要親自給他系腰帶吧……心裏又覺得怎麽可能呢?
可是當他乖乖擡起手,掌櫃竟然真的環過他的腰身,把那條腰帶圍在他的腰上。
“你可有點太瘦了,回頭我讓廖師傅給你盛飯的時候多盛點肉。”掌櫃一邊在腰帶上打結一邊低聲嘟哝着,清風般的聲音拂過耳畔,弄得重六心裏癢癢的……
“那個……東家……您不也沒比我多幾兩肉嗎。”
“我這叫精瘦。”
“那我也不虛啊……”
掌櫃提起丹鳳眼,“怎麽以前沒發現你這麽會頂嘴?”
重六腆着臉傻笑幾下,低頭拽了拽自己的袖子。
掌櫃又拽了拽他的肩膀,理了理他的衣領,向後退了一步,“嗯……不錯。只是頭腳還沒拾掇,你坐下,我給你重新梳下頭。”
重六簡直以為自己是在做夢,被掌櫃指使着坐到一面菱花銅鏡面前,“東家……咱談個生意,又不是帶我去相親,幹嘛要把我打扮成這樣啊?就算見國師他也不會管我一個小跑堂穿什麽啊。”
掌櫃一只手拿起梳子,另一只手解開了重六頭上那條麻布發帶,那一頭濃密的黑發立刻披散下來。
“佛要金裝,人靠衣裝。再好的和田玉,要是沒有人為它稱頌寫詩擡高它的價值,你以為僅憑着它的成色和做工真能讓那麽多附庸風雅的人大把大把的金銀往裏扔嗎?”祝掌櫃的面容越過重六映在銅鏡裏,帶着一絲成熟而自信的微笑,“如果一個牙人穿得跟個乞丐一樣,會有雇主願意相信我介紹的工匠嗎?我代雙方立下的契約,又怎麽能有足夠的約束力?”
重六睜大眼睛聽着,十分受教一般。掌櫃透過鏡子對上他的眼睛,手指跟着梳子穿過他的發絲,“不僅僅是我,如果我身邊的人跟不上我的排面,也一樣會影響客人對我們的信任程度。我老祝這麽多年的招牌,可不是随随便便立起來的。”
重六頓時覺得重任加身,誠惶誠恐,大氣都不敢出了。
掌櫃見他緊張,便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你也不用怕,只要跟着我,我做什麽動作你就做什麽動作,我讓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我保證不會有事。”
“東家……您要見國師……跟昨晚上來買嫁衣的九鸾仙子有關系嗎?”
“可能有,也可能沒有。”掌櫃說得輕描淡寫,“消息是三個多月前到我手裏的。原本柒曜真人接替掌教這樣的事,國師發個賀表就完事了。你以為他大老遠從京城趕來是為了什麽?”掌櫃頓了頓,将他的頭發挑起,“想要找我求助的人不少,但大部分都希望掩人耳目。尤其是國師,身為天下方士之首,卻要求助于我這種’歪門邪道’的人,說出去只怕會成為三道笑柄。而且……到了要來找我求助的地步,恐怕他也是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
一番收拾停當後,掌櫃又拿出一只錦盒,盒子裏裝着厚厚的賬本一樣的冊子,還有一套筆墨硯臺,“這個你帶着,到了那,可能會需要你幫我記錄一些我和國師談話的細節。”
重六忙接過來,抱在懷裏,悄悄打開看了看。
那筆是上等的狼毫,墨塊上印着燙金的“蘭芷堂”字樣,那小硯臺也絕非凡品。重六暗暗驚嘆一番,手指頭都覺得癢癢的。
掌櫃帶着重六進了大堂。一衆因為客人少正靠在廚房門口聊天的朱乙廖師傅還有小舜等幾個幫工看到重六的樣子,全都瞪大了眼睛,廖師傅更是直接一口茶噴了出來:“這是唱的哪一出啊?貍貓換太子?”
小舜也在旁邊眨巴着大眼睛說,“六哥,你好帥啊!”
重六笑嘻嘻地擺了個風流潇灑的仰望天空指點江山的姿勢,逗得朱乙咯咯直笑。
掌櫃對小舜說,“舜子,去備好車馬,我和六兒要出去半天。”
小舜立馬一溜煙沖去後院備馬。掌櫃在那邊跟朱乙交代着下午他們不在店裏需要注意的事。而重六正按照掌櫃吩咐的,從錢箱裏拿一些他們可能要用的錢并且記在帳上。正寫着數目,廖師傅不知什麽時候湊到他身邊,靠在他旁邊的櫃臺牙子上,端着茶壺往嘴裏喝了一口,“你和掌櫃出去,是跑掌櫃的牙人生意?”
重六看了廖師傅一眼,“您怎麽知道?”
廖師傅用一種古怪的眼神打量他一番,”你倒是有能耐。上一次掌櫃帶人一起出去談生意,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看來他是有心栽培你。不過,你自己也得小心着點。跟着掌櫃,知道的東西漸漸多了,身上背負的秘密也就越來越多,容易招來災禍。”
重六聽出來廖師傅話裏有話,心想廖師傅是所有人裏跟掌櫃時間最久的,是不是對掌櫃的牙人生意知道的更多些。
“廖師傅……您見過掌櫃負責聯絡的那些……工匠嗎?”重六壓低聲音問道。
廖師傅用手指頭挖了挖耳朵,用同樣輕的聲音說,“有些見過,有些沒見過。你呢,還是能不見則不見。這兒的事,知道的越多,陷得越深。”
“那……”重六剛想繼續詢問,掌櫃的卻已經在催促他一起出門了。
重六趕車的技術不太好,然而掌櫃顯然沒有讓小舜跟着他們一起的意思,于是只好硬着頭皮接過馬鞭,嘚兒架一聲,便搖搖晃晃地沿着汴河大街上路。
掌櫃說國師剛到,會在碧霞別館落腳。那別館在天梁城外紫鹿山腳下,是專門修繕來供前來紫鹿山參拜的貴族高官們留宿的。
汴河在此處沖積出一片沙洲。清淺的河水上漂浮着成片的白色睡蓮,幾間雅致簡約的屋宇踏水而立,屋檐上垂下的銅鈴在風中搖擺,奏出輕靈曼妙的音樂。
重六用盡力氣把馬拉住,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冒出的汗。這一路搖搖晃晃行來好在路上車馬不多,否則要是和誰家的車擦了碰了或是馬受了驚,他可不知道該怎麽收拾爛攤子才好。一擡頭,那雕梁畫棟仙氣邈邈的敞亮大門讓他有點望而卻步,門口守衛的幾個官兵模樣的人已經注意到他們了,開始有人往這邊走過來。重六愈發緊張,趕緊回頭問車裏的掌櫃,”東家,我怎麽跟他們說啊?”
“不要停在這兒,繞到西門去。”
重六治好趕緊再次架馬前行,逃一般繞過那青白的院牆。
西門處有一個身着青蓮色道袍手拿浮塵的方士,一看到他們便立刻迎了上來。重六連忙勒馬,幸而沒有撞在那方士身上。
還沒等重六說話,那方士已經先開口了,“請問車裏的可是槐安客棧的祝老板?”
重六趕緊點頭稱是。此時身後的車簾掀開了,祝掌櫃把一封信拿出來給了重六,“這是我日前收到的請帖。”
重六跳下車,把帖子雙手遞給方士。對方看了一眼,便用重六十分不習慣的恭敬有禮的态度對他們兩人說,“國師已等候多時,請随我來。”